西域列王纪(四方馆)第二十一章突厥王庭的竖井、政变与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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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悄无声息,连这五个俟斤手下的战士也吓呆了。莫贺咄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狂喜起来:“哈哈哈,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大卫王瓶!这就是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神魔!”他走到那五具尸体跟前,仔细端详着,“柯比略、沮牧健……啧啧,还有沙钵罗?哼,原来你也是统叶护的奸细,亏你与我兄弟相称!来人,杀光他们的部属!”

莫贺咄的附离兵早已经秘密调动,彻底包围了这片湖岸,一听命令,顿时纵马驰入人群,将那五个部落的部属包围起来以利箭射杀。谁也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再加上还没从大卫王瓶的震撼中醒来,这五个部落的突厥战士措手不及,霎时间箭镞嘶鸣声、弓弦震动声、惨叫声、怒骂声,响成了一片。附离兵不管其他人,只顾纵马围绕着这些人骑射,片刻之后,这五个突厥贵族所带来的部属已经被射杀殆尽,满地都是尸体。

莫贺咄满意地点点头,重新走上高台,大声喊道:“诸位,叛徒已经除掉了,大卫王瓶的神力也证明了,你们遵守你们的承诺吗?”

这下子还有谁不愿遵守?大伙儿纷纷拜倒,纷纷叫道:“我等愿意追随大汗!”

莫贺咄哈哈大笑,正笑着,忽然愣了。原来,泥孰和玄奘等人也跟这些人混在一起,这些人一跪拜,顿时把泥孰等人给显露了出来,他们有如鹤立鸡群,更像是海潮退却后的礁石,异常醒目。

泥孰知道不好,正要命令属下,莫贺咄已经看见了他,顿时哈哈大笑:“泥孰?哈哈,泥孰!好一条大鱼!来人,给我拿下!”

泥孰只带了几十个人,又没有骑在马上,眼见得附离兵纵马弯弓围了上来,只好苦笑一声,命令手下摘下背上的弓箭扔在地上。这是突厥人的规矩,扔掉弓箭就表示不再抵抗。

一旁的小可汗和俟斤也都认识泥孰,不少人还与泥孰的十姓部落关系匪浅,一看见他顿时担忧起来,议论纷纷。

莫贺咄听着这些议论,面无表情地走下高台,眯着眼睛,阴沉沉地朝众人打量一眼:“泥孰,麴智盛,哦,连法师都来了?这倒有些难办了。法师,听说杀掉和尚,罪孽深重?”

玄奘笑了笑:“世间众生无二,和尚的性命并不比众生珍贵。”

莫贺咄倒愣了:“你不怕我杀你?”

“怕。”玄奘坦然道,“不过贫僧此去灵山求佛,一路艰险,何尝不是佛祖安排给贫僧的灾难?倘若佛祖让你杀掉贫僧,你杀就是了。”

“这样啊!”莫贺咄烦恼地挠了挠头,“佛祖让我杀和尚,这算怎么个说法?你这个和尚啊,屡屡跟我作对,若不是老子实在不愿背上毁佛杀僧的坏名声,早就宰了你了。这你让老子怎么办才好?”

这时,一旁有个小可汗问:“大设,这就是那个从大唐来的僧人吗?他在西域好大的名头!”

“你……你他妈的!”莫贺咄更气了。此时佛教在西域影响力极为庞大,又被这小可汗点出了玄奘的身份,他想秘密杀掉玄奘也办不到了。

莫贺咄望着三人思忖半晌,望着泥孰冷冷地道:“泥孰,你愿不愿奉我为突厥之主?”

泥孰露出讥讽的神情:“你说呢?”

莫贺咄倒也有自知之明,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愿。眼下,这西突厥,除了统叶护,便是你我二人实力最强,你跟统叶护不睦,却不敢反抗他,我也能理解。今日我不杀你,也不逼迫你,等我杀掉统叶护,成了突厥的大可汗,我会再来问你,看看你和你的十姓部落,何去何从。”

“你以为你能灭掉统叶护?”泥孰冷笑。

“能不能就不消你操心啦!”莫贺咄自信地笑了笑,“你眼光狭窄,目光短浅。我就在这湖边挖一个地穴,将你囚禁在此处,让你明白什么叫坐井观天。”

他当即下令,命人在湖边挖了个两丈深的竖井,收了泥孰、玄奘和麴智盛的兵器,用绳子将他们缒了下去。至于泥孰那几十名手下,则都捆绑起来扔进了帐篷里。

这里距离湖边太近,井底湿潮无比,一脚踩下去,甚至能踩出水来。泥孰和麴智盛坐立不安,四处抠摸着井壁,寻找出路。玄奘却闭目坐在井底的泥地中,捻着佛珠,诵念着经卷。

“师父,”麴智盛苦笑,“您倒能坐得住,也不怕湿潮。”

玄奘睁开眼睛:“达摩面壁九年,他怕硌得慌么?”

麴智盛顿时无语。

泥孰笑了:“法师是佛子,你连个沙弥都算不上,不懂佛性。”

“你懂?”麴智盛怒目而视。

泥孰哈哈大笑。这人当真是粗犷,身临险境,生死一线,倒是笑得出来。

“泥孰,”玄奘有些奇怪,“莫贺咄为何不杀你?”

泥孰撇撇嘴:“杀了我,那就等于跟十姓部落决裂。眼下他要对付统叶护,若是我的部落跟统叶护联合起来,他死无葬身之地。再说了,这里这么多小可汗和俟斤,大部分跟我的部落有联姻,他急于收拢人心,哪里敢当着他们的面杀我?”

“那咱们岂非能活着出去了?”麴智盛高兴起来。

“做梦。”泥孰冷冷道,“若是他杀了统叶护,平定西突厥,他杀我就跟宰只羊一般。”

麴智盛的脸又耷拉下来了。

这时,上面喧闹的声音逐渐消散,传来马蹄远去的声音。想来是众人盟誓后开始散去。原本还有些篝火的光芒射在井壁上,渐渐地,连篝火也熄灭了,只有一线月光照耀着井壁,清冷无比。

“等到明日,统叶护可汗恐怕就会成为一具尸体了吧?”泥孰幽幽叹道。

“等不到明日。”玄奘摇了摇头,“今夜必见分晓。”

统叶护已经睡了。

古老的月光照耀着白色的营帐,营地内的篝火映照着巡夜人的脸,脚步悄寂无声,谁都不敢惊扰了大汗的睡眠。

这时,营寨外马蹄声骤起,一行十余人的队伍从远处而来。守夜的士兵立刻警醒,纷纷弯弓搭箭,对准了他们。那些人到了营寨前齐齐勒住战马,当先一人掀起头上的罩巾,守夜的战士才看清,竟然是大汗的亲伯父,莫贺咄设。

“原来是莫贺咄设。”一名负责守夜的梅禄看清他的样子,松了口气。

莫贺咄笑吟吟地道:“原来今夜是你值守,大可汗睡了吗?”

“今晚大可汗喝多了,早已经睡了。”那梅禄回答,“不知大设深夜来这里,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新近得了一件宝物,今夜是来向大可汗献宝的。”莫贺咄笑道。

梅禄愣了,有些为难:“大设,若是献宝,大可汗肯定高兴。可是……他近来经常失眠,难以入睡,今晚好容易睡了,若是将他吵醒,怕是……”

“你不知道我送给大可汗的是什么宝物,若是知道,只怕打断你的双腿,你也要爬到大可汗面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莫贺咄呵呵地笑着。

梅禄有些吃惊:“什么宝物,这般紧要?”

“大卫王瓶!”莫贺咄缓缓地道。一挥手,跟在他身后的骑士从马背上将大卫王瓶抬了下来,月光下,黄铜的瓶身散发出璀璨的光芒,连月光也为之黯淡。

梅禄顿时惊呆了,他周围的士兵也惊呆了,愣愣地看着大卫王瓶。好半晌,梅禄才反应过来:“快!快!打开寨门!大设,我……我亲自去禀告大汗,请将这个功劳给我!”

莫贺咄含笑点头,等营寨打开,那梅禄急忙骑上马,朝着王帐奔驰而去。莫贺咄笑着,率领众人跟在后面。

统叶护今晚的确喝多了。自从他哥哥射匮可汗死后,他继承大可汗之位,夙兴夜寐,率领着草原狼族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四处扩张。他有勇有谋,擅长攻战,向东屡败东突厥,向北吞并了铁勒,向西接连击败萨珊波斯,向南打到旁遮普地区,震慑天竺。控弦数十万,统霸整个西域。西突厥的盛况,在他手中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巅峰。

但是这些年,统叶护老了。就像一头掉了牙的狮王,充满警惕,充满怀疑并且不安,对外与葛逻禄关系紧张,时常发生战争,对内疑惧各大部落,对他们横征暴敛,苛刻以待,部落咸怨,西突厥内部暗流涌动。这更加深了统叶护的疑惧,日夜精神紧张,难以入眠。

而今夜,是他这些年睡得最香的一夜,但是听得莫贺咄来献大卫王瓶,统叶护还是狂喜而起,马上命人召莫贺咄进来。

但天生的疑虑并没有让他放松警惕,他这座王帐极大,容纳数百人也不成问题,听到莫贺咄只带了十几个人,当即又召来一百多名亲卫进入王帐,这才觉得安全了许多。

等了不多久,莫贺咄带人抬着大卫王瓶走了进来,见到统叶护,躬身施礼:“参见大可汗。”

统叶护急忙起身:“伯父,快快起来,快起来,您是我的至亲,不用这些虚礼。嗯,听说您得到了大卫王瓶,想献给我?”

莫贺咄回头一招手:“抬上来。”

手下的附离兵将大卫王瓶抬过来,放在了统叶护的面前。统叶护顿时整个心神都被吸引了,他迷醉地打量着这只神秘的王瓶,喃喃地道:“难道这就是萨珊波斯的镇国之宝,大卫王瓶?”

“没错。”莫贺咄笑道,“大汗若是不信,可以召唤瓶中的魔鬼出来,许个心愿。”

“好好好。”统叶护兴奋无比,“怎么许?”

“大汗,这只瓶子只能许下三个愿望,无所不能,既然要实现这种神迹,为何不让王廷中那些忠于您的臣子们来见识一下,让他们对您更加忠心耿耿?”莫贺咄笑道。

“对对对。”统叶护猛然醒悟,“伯父,您这话没错,这种神物既然被我得到,自然该让他们见识见识。哼,萨珊波斯靠这只王瓶震慑大地四百年,我有了这王瓶,苍天之下,大地之上,谁敢不服?来人,把留在王廷的设、特勤、亦都护、俟利发,统统都给我叫来!”

有内臣领命而去。

统叶护望着大卫王瓶笑得合不拢嘴,但心里也有疑虑:“伯父,我想问问,既然这只大卫王瓶能满足人的任何愿望,而您又得到了它,为何不向它许愿,而要把它送给我呢?”

“大汗,”莫贺咄长叹,“我老啦!这些年辅佐了四代大汗,虽然南征北战,却从不曾有太大的野心,我又能许下什么愿望呢?长生不死?恐怕大卫王瓶没法满足我,否则萨珊波斯的皇帝早就永生了,我的儿子们不争气,传给他们无疑是个祸端。至于其他的,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大汗您的功绩,这草原上只要有眼睛的,都看着呢,我献给您,只望等我死后,您能好好照顾我的部落,我的儿子们,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统叶护心中感动:“伯父,一直以来是我误会了您。从今往后,您将是我最亲近的人。若是将来我能拿下葛逻禄,我会把整个葛逻禄,分封给您的儿子。”

“多谢大汗。”莫贺咄施礼。

说话间,接到诏命的突厥贵族们纷纷赶到,这些人都是统叶护的心腹,就住在王廷内,因此距离也不远。

统叶护朝四下看了看,有些不满意:“咥力怎么没来?”

咥力是他极为宠爱的儿子。

“大汗,”内臣禀告,“咥力特勤去城外弩失毕部探望泥孰,泥孰却不在,他等得晚了,就在那里睡下了。”

统叶护摇了摇头:“罢了,不等他了。伯父,您让魔鬼现身吧!我要许下第一个愿望!”

突厥贵族们都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莫贺咄仍然像湖边那次一样,用银刀划开手指,将鲜血滴入六芒星封印,大卫王瓶体表开始黑雾缠绕,越来越浓。

众人看得目不转睛,一个个既恐惧,又期待,统叶护更是张大了嘴巴合不拢。

莫贺咄开始用波斯语低声吟唱:“我的孩子,我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后却需你为我等待九千年。如今永恒的世界已经降临,我将履行我的诺言。出来吧,我的孩子,我将把这个世界交给你,让你行走在波斯的阳光下。”

话音刚落,黑雾翻卷,形成隐约的巨人形状,黑雾间传来轰隆隆的大笑:“我的王,您第二次将我唤醒,有什么心愿让我实现?”

统叶护一听,顿时就愣了,隐隐感觉有些不对,还没醒过神,莫贺咄哈哈大笑,伸手一指他:“阿卡玛纳,将统叶护和那些阻碍我的人,统统杀死吧!”

“遵命,我的王。”

沉闷的声音令所有人骇然变色,统叶护知道上当,刚要大叫,那烟雾中猛地冒出几股细长的烟雾,嗖地伸入了他的嘴巴和双耳之内,远远望去,竟像是有三条长蛇钻进他的体内一般。

统叶护顿时神情呆滞,脸上漆黑一片,一声不响地翻身倒地。雄霸大地的一代王者,就此毙命。

王帐内的贵族们顿时大乱,统叶护的亲卫们纷纷拔刀,要冲杀过来,莫贺咄哈哈大笑,站在王瓶的旁边,伸手朝他们一指:“给我杀!”

大卫王瓶周围的烟雾突然爆散,黑色的浓烟瞬息间充满了整座王帐,吸入烟雾的人无不呼吸艰难,两眼突出,伸手扼住自己的脖颈,挣扎不已。片刻之后,上百名亲卫、十几个贵族,纷纷倒地毙命,刀剑落了一地。除了莫贺咄的人,整座王帐内的人无一幸免!

莫贺咄站在黑烟中,神情狰狞,如同恶魔一般。他走到统叶护的尸体前,伸脚踢了踢,喃喃道:“突厥大汗的位置,在你们父兄的手里传了三代,如今该交给我了!”

他缓缓地在满地的尸体间行走,走到王帐门口,吩咐附离兵:“去,告诉他们,统叶护已死,整个王廷的中枢官员也都死了。让他们出动大军,控制碎叶城!所有不尊奉我为大汗者,杀!”

两名附离兵答应一声,正要离开,莫贺咄又交代道:“去,杀了咥力,我不允许统叶护还有儿子活着。”

竖井内的地下水慢慢上涨,已经没过了膝盖。深井漆黑一团,三个人坐在水里,彼此无言,只有玄奘平静的呼吸声传来。

“师父,您睡着啦?”麴智盛问。

“唔。”玄奘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唉,这光景也能睡着。”麴智盛喃喃地道,“师父,咱俩聊聊天吧!”

玄奘打了个呵欠:“聊什么?”

“师父,我有点怕死。”麴智盛老老实实地道,“您用佛法开导开导我吧!”

“贫僧无法用佛法开导你。”玄奘继续打呵欠。

“为什么?”麴智盛纳闷。

“因为……”玄奘伸了伸腿,坐得舒服了些,井里的水哗啦哗啦乱响,“贫僧心里念的是阿弥陀佛,我怕死的时候就想,或许死了,一闭眼就能见到佛。这样就会高兴起来。可你呢?心里念的是龙霜月支,一闭眼见到阿弥陀佛,你不会太高兴的。”

泥孰哈哈大笑:“胆小鬼,死有什么打紧?像法师这样,才是真洒脱。”

麴智盛呸了他一声:“你懂什么?僧人怕什么?怕死后不得见阿弥陀佛。我怕,是怕死后不得见霜月支。她一个人流落在外,若是我死了,以后又有谁能陪她?”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泥孰哼了一声,“想陪她的人,比想投胎的人还多。”

麴智盛正要反唇相讥,忽然砰的一声,脑袋上挨了一土块,禁不住勃然大怒:“泥孰,你干吗砸我?”

“我砸你作甚?”泥孰也恼了。

“不是你还有谁?”麴智盛从水里摸出那块泥土,在黑暗里晃着。

“是我。”头顶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三人顿时愣了,这时,头顶两尺多高的井壁上,忽然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三人这才赫然发觉,井壁上,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个洞口,一个人的脑袋露了出来,正含笑打量着他们。

“王玄策?”麴智盛急忙跳了起来。这才看见,井壁上竟然被横着凿出了一条隧道,王玄策正趴在隧道里,手里拿着把铲子。隧道里隐约还有几个人。

“法师,”王玄策拿着火折子朝下面照了照,看见玄奘才松了口气,笑道,“下官是不是打搅您的清梦了?”

“阿弥陀佛,”玄奘笑了笑,“王大人今晚明明喝得大醉,没想到醉梦之中依然耳聪目明,竟然知道贫僧三人被困在这里。”

王玄策尴尬地一笑:“法师,什么都瞒不过您。若是我睡觉不睁着眼,让您圆寂在这里,只怕回到长安后,我想睁开眼也办不到了。快请进来吧,下官挖了好几个时辰,才挖出来这条地道,若是让地面上的守卫听到了,咱们就走不脱了。”

三人不再耽搁,相继爬进了地道。这地道甚是狭窄,王玄策拿着火折子在前面爬,地道里水汽湿重,有些地方都积了水,想来他挖的时候也颇费力气。大约爬了十几丈,众人才算出了地道。

这地道口在一座小土丘的后面,土丘上是茂密的树林,树林外,便是莫贺咄的营寨。

出了地道,王玄策累得躺在了地上:“当了几年官,吃了几年民脂民膏,才发现力气活竟然如此累人。”

泥孰问:“王大人,您怎么知道我们被莫贺咄关在这里?”

王玄策露出为难的表情,玄奘明白,急忙岔开:“王大人,您既然来救我们,外面肯定出大事了吧?”

泥孰忽然醒悟:“对对对,王大人,此刻情况如何?”

“很不好。”王玄策坦然,“今夜丑时,莫贺咄借着献宝的名义,进入统叶护可汗的王帐,刺杀了统叶护和十几位王室要员,而后,联合十几个部落对碎叶城发动进攻,此时,城内正在激战。”

“什么?”泥孰一下子惊呆了,他想过事情糟糕,却没想到会如此糟糕。整个王廷一下子全被莫贺咄给端掉了。这下子,西突厥乱无宁日了。

“我来的时候,莫贺咄的人正在围攻你的营地。”王玄策叹了口气,“因为咥力今夜侥幸不在王廷,他在你的营地过夜。”

泥孰一下子就急了:“法师,各位,我先去救我的族人。你们先找地方躲起来。”

说完,他眼睛一扫,就看见王玄策拴在树林中的马匹,急忙跑过去,解开一匹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玄奘望着泥孰的背影长叹:“王大人,你与莫贺咄到底是一桩什么交易?”

“政治上的交易。”王玄策苦笑,“法师想必记得,来碎叶城的路上,我和莫贺咄恰好遇见。我奉命出使,皇帝命令我不得干涉西域和西突厥的争斗,我身为使臣,怎敢不遵圣旨?我只是告诉莫贺咄,大唐不会干涉西突厥的内部事务。他就放心大胆地发动了政变。”

玄奘沉默片刻:“你陪贫僧去见一见莫贺咄。”

玄奘平时说话温文儒雅,冷静从容,但这句话斩钉截铁,不容商量。王玄策愣住了。

此时,天色已经亮了。

草原上的日出照耀着碎叶河河谷,日色苍茫,仍与昨日一般无二,可河谷之上已经不是青草,而是满地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大地,景色迷人的可汗冬宫,变成了人间地狱。

从碎叶城一直到楚河南岸,原本分布的白色营帐都已经被烧毁,焦黑的残骸铺在草原上,引得无数兀鹰飞来啄食,偶尔有行人马匹奔过,兀鹰也并不飞走,嘴里叼着肠子,警惕地望着。

这是西突厥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内乱。碎叶城已经被莫贺咄的人彻底控制,统叶护的王廷虽然驻守着上万大军,可他本人已死,指挥中枢又被摧毁,这上万精锐成了无头的苍蝇,在莫贺咄和那些反叛的部落联军攻击下,根本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击溃。将近五千人战死,三千人被俘,只有两千多人逃了活路。

泥孰在乱军之中最终杀出了一条血路,保护着咥力逃往西方的弩失毕部落,那里是泥孰的地盘。莫贺咄就在尸山血海中宣布继位西突厥大可汗,号称莫贺咄侯屈利俟毗可汗,是为西突厥第六任大可汗。

玄奘和王玄策就在这满地的尸体中走进了碎叶城。莫贺咄的人正在收拾路上的尸体,断臂残肢铺满了街道,城内的路都是泥土地,被鲜血浸泡得软了,一脚踩上去,发出哧哧的声响,似乎踩穿了人的肚皮。

玄奘小心翼翼地走着,王玄策眉头紧锁:“法师,马上就要到了,您总得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见莫贺咄吧?眼下这帮突厥人杀心正浓,万一触怒了他们,我可不好保护您的安全哪!”

玄奘不答,过了半晌,才问:“王大人,您这次回到长安,一定会加官晋爵吧?”

王玄策苦笑:“这是哪里话?”

“一个使者,纵横万里西域,挑动世上最强大的帝国陷入仇杀和纷争,从此永无宁日,这为大唐立下了多大功劳?难道皇帝会不犒赏你?”玄奘冷漠地道,“只怕陛下一高兴,会封您公侯的爵位,位极人臣。这也算是满足了您的心愿吧?”

王玄策沉默以对,两人走了很久,才慢慢道:“不瞒法师,下官的确是有意促成这场政变。如今东突厥已灭,大唐左近的强敌唯有西突厥,我来时陛下虽然交代不得干涉突厥事务,但那时陛下正用兵东突厥,不敢分心西顾。此时天下格局已经变化,身为臣子,当捕捉战机,当机立断。法师,一个陷入内战的西突厥才符合大唐的利益。这是我身为使臣的职责,也是我大唐子民捍卫家园的天职。虽然造下这无穷杀孽,但我绝不后悔。”

玄奘小心地把脚从一具尸体旁边移过去,遥望着眼前巨大的王帐:“贫僧终于知道,此去天竺,求的是什么了。”

王玄策叹了口气:“法师,前面就是王帐,我是使臣,在这场西突厥内乱中,只能适逢其事,却不能与莫贺咄会晤,恕我不能陪您进去了。我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明日就会赶回长安复命。法师,您一路保重。”

这个理由玄奘自然能理解:“大人,若是能见到陛下,请为贫僧带一句话。”

“什么话?”

“欲树功德,何最饶益?”

王玄策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下官记住了。”

王玄策回到长安后,果然将这句话带给了李世民。但李世民此时追求的,不是功德,而是功业,这个问题很快便被抛之脑后。直到十八年后,贞观二十二年,李世民去世前的那一年,他日夜为噩梦所折磨,才想起了这句话。李世民召玄奘入宫,问了他相同的问题:欲树功德,何最饶益?

王帐之内,昨夜的尸体都已经运了出去。空阔巨大的帐篷内,莫贺咄独自坐在王座上,面前的短几上,放着那只大卫王瓶。王瓶的身周缠绕着怪异的烟雾,那瓶中的魔鬼竟然又一次现身,与莫贺咄正在对话。

“我的王,您第三次召唤,要许下什么心愿?”

莫贺咄神情疲惫,甚至有一些惶惑:“瓶中的神,是你让我的愿望达成了。我如今杀了统叶护,得到半个突厥之人的效忠,可忽然发现,竟然没有了可以聊天的对象。我不知道谁在私下里反对我,也不知道谁在内心里恨我,我坐在王座上,看着下面的每个人,都觉得他们居心叵测。我心里很恐惧,却不敢和哪怕最亲近的人聊天。今天召唤你出来,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我的王,如果这是您的第三个心愿,我会让您如愿以偿。”

“不不不,”莫贺咄急忙摆手,“我……我怎么会如此浪费?唉,算了,你先回去吧,等我要许愿的时候再唤你出来。”

“我的王,”大卫王瓶回答,“您呼唤我的咒语只能用三次,方才您已经念过了。倘若您不许下愿望,咱们之间的誓约一样算是完成了。我将能冲破封印,回归自由。”

“我……”莫贺咄目瞪口呆,“我没想好……”

“那么,我的王,我就离您而去了。”大卫王瓶说。

“不不不,我想想!”莫贺咄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他妈的老子没事找魔鬼聊什么天啊!

大卫王瓶静静地等着,莫贺咄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手下的梅禄向我汇报,很多部落仍然忠于统叶护,他们希望能拥戴统叶护的儿子继承大汗,与我开战!咥力不可怕,他托庇于泥孰,而泥孰与统叶护素有仇怨,不会帮他。但统叶护有个长子,是吐火罗国的国王,名叫呾度设,手下拥有强悍的军队。他听到父亲被杀,一定会带着军队来复仇。倘若他与泥孰联手,我就功亏一篑了!”

“那么,我的王,您的心愿是什么?”大卫王瓶问。

“给我杀了呾度设!”莫贺咄恶狠狠地道。

“遵命,我的王。”大卫王瓶说,“这是您的第三个心愿,完成之后,我将恢复自由。”

“好!”莫贺咄有些肉疼,这个心愿是他仓促想起来的,总觉得有些简单了,但话已出口,又没法悔改。

“我的王,请您把我送往吐火罗国。”大卫王瓶说,“等我到达阿缓城之日,便是呾度设死亡之时。”

莫贺咄愣了一下:“你……你不能在这里让呾度设死掉吗?为何要亲自去吐火罗?”

“因为,当我获得自由的时候,黑暗将会笼罩大地,万物将会灭绝。”大卫王瓶回答,“我被封印在瓶中无数个纪元,我内心的愤怒必须以生灵的鲜血来平息。我的王,您愿意让我在您身边获得自由吗?”

莫贺咄吓得连连摆手:“别别别,瓶中的神,你还是……嗯,我明日就派人护送你去吐火罗!”

大卫王瓶哈哈大笑,烟雾收拢,缩回了瓶内。

莫贺咄松了口气,想着要把王瓶送走,终归有些恋恋不舍。正这时,门外附离兵来报:“大汗,唐朝僧人玄奘求见。”

“哦?他竟然从井里跑出来了?”莫贺咄有些恼怒,他对玄奘一直怀有怨恨,“这和尚,在高昌就跟我抢王瓶,老子不想杀他,躲到了碎叶城,他还是阴魂不散,竟然跟泥孰勾结在一起反对我。难道老子真杀不得他吗?让他进来!”

附离兵出去,将玄奘带了进来。莫贺咄坐在王座上,拿出一把弯刀,狠狠地插在了地上,却没有说话,细长的眼睛森冷地注视着玄奘。

玄奘合十施礼:“见过大可汗。”

“法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莫贺咄冷漠地问。

“贫僧想为统叶护可汗收尸,超度。”玄奘平静地道。

莫贺咄勃然大怒:“和尚,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大汗,佛家真谛在于因缘循环,世事轮回。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帝王埋骨沙场,贫僧是僧人,不介入尘俗中事,只想见证这帝王末路,造化无常。”玄奘道,“今日我为统叶护可汗收尸超度,你要杀我;他日等大汗百年之后,为大汗收尸之人,不知谁又要杀他?”

莫贺咄愣了。自从他继任大可汗以来,一直对自身的命运有种难言的忧虑,玄奘此言,正好戳中他的痛处。虽然极为刺耳,却也生不出气来。

莫贺咄迟疑片刻:“你……只想为统叶护收尸?”

玄奘点了点头。

莫贺咄意兴阑珊:“和尚,我给你个面子。我本想斩下他的头颅,送给泥孰和咥力。不过……你说得对,帝王末路,英雄了一辈子,该有个人为他收尸。去吧,统叶护的尸体就在隔壁的大帐中。好好念几卷经,给他好生超度。”

“谢大汗。”玄奘合十感谢,“另外,贫僧有一个忠告。”

莫贺咄不耐烦:“说吧说吧,老子这会儿正忙,快快说完。”

玄奘指了指大卫王瓶:“这瓶子并无神异,大汗不可依赖过深,否则必遭祸患。”

“放屁!”莫贺咄勃然大怒,站了起来,“我如今是大卫王瓶的主人,它让我实现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你敢说它没有神异?”

“没有。”玄奘并没有被他吓倒,平静地站在他对面,“大卫王瓶,只是一场阴谋。而你,不过是有些人借以实现阴谋的傀儡。大汗,既然你如今当上了突厥可汗,此生最大的梦想已经实现,那就不必再依赖它了。早早摆脱它,说不定还能免除祸患。”

莫贺咄笑了,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提着刀慢慢走到玄奘面前:“和尚,我如何摆脱它?”

“交给贫僧带走即可。”玄奘坦然道。

莫贺咄勃然大怒:“早知道你想谋夺我王瓶!贼和尚,我杀了你!”

他大怒之下,一刀斩向玄奘的脖颈,刀光如雪,瞬息间就要斩断玄奘的头颅!玄奘眼睛眨也不眨,平静地凝视着刀光。

便在这时,大卫王瓶突然喷出一股烟雾,宛如触手射入了莫贺咄的鼻孔,莫贺咄一怔,随即无声无息地翻身倒地,弯刀也落在了一边。

玄奘丝毫没有惊异,他走到莫贺咄身边,探了探他的鼻孔,发现他只是昏迷,并没有死去,才松了口气,径直走到大卫王瓶的对面趺坐。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阿卡玛纳,多谢你救了贫僧的性命。”

这次,大卫王瓶的表面没有冒出黑烟,瓶内传来一声叹息:“法师,我是魔神,您是佛子,难道你我注定要决出胜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