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列王纪(四方馆)第十章魔鬼自瓶中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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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阿术、麴德勇、王妃、麴文泰全都呆住了,所有人的心中都涌出深深的恐惧——这个大卫王瓶里,竟然真的有一只无所不能的魔鬼么?

“恶魔阿卡玛纳,听我号令!”麴智盛手按大卫六芒星,嘶声大吼。

瓶身的黑烟更加浓烈,缓缓从镂空的花纹里涌了出来,凝聚成一团,笔直上升,直到屋顶才被阻挡。黑烟越来越浓,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有个东西正在烟雾里挣扎,过了片刻之后,黑烟凝成一团,只有一点余尾和瓶口相接。

这时,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大殿中竟然响起轰隆隆的大笑声,黑烟不停地变换形状,抖动不已,似乎在兴奋地大笑:“尊贵的王子,这是您第二次召唤我。”

那恶魔的口音有些含混不清,居然带着股异域腔调。众人都骇然不已,玄奘更是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宛如有生命般的黑烟,他虽然信佛,却实在无法想象,光天化日,王宫之内,这大卫王瓶中竟然真的能释放出魔鬼。

“第二次,我清楚。”麴智盛不耐烦地道,“我会履行承诺,此生必定许下三桩心愿,然后将你彻底释放。”

“可恶的萨珊波斯皇帝,欺骗了我四百年,我只希望你能信守承诺。”恶魔阿卡玛纳沉闷地道,“你若是完成两个心愿就让我沉睡,那么你的后代子孙一旦唤醒我,我势必会报复他!我再也不能容忍了!”

“知道,莫要再废话。”麴智盛哼了一声,“现在听我第二个心愿!”

恶魔阿卡玛纳不说话了,麴智盛冰冷地扫视着大殿里的众人,这时的大殿里,除了麴德勇、王妃和薛先生,就是麴文泰、玄奘、阿术、朱贵这些被看押起来的人,以及龙突骑支和他手下的十六名龙骑士,一百多名中兵。麴智盛不带丝毫人间感情的冰冷目光注视过来,无论国王还是勇将,战士还是普通人,大家都是一身鸡皮疙瘩,谁都不敢与他对视。

“父王、伴伴、法师、阿术,你们过来。”麴智盛朝他们招了招手,四人依言走过去。

“二哥,我不杀你。”麴智盛道,麴德勇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王妃是我的母后,我也不杀您。”

“龙王陛下……您是霜月支的父亲,我不想让她伤心,也不会杀您。”麴智盛冷笑一声,指了指其他人,疯狂地大笑道,“你们阴谋叛乱,你们拆散我和霜月支,靠的就是这手中的刀剑么?那么,我就剥夺你们的力量吧!阿卡玛纳,让这些叛乱者,让这些强抢霜月支的人,统统去死吧!”

“哈哈哈哈!”烟雾里的恶魔阿卡玛纳放声大笑,“尊贵的王子,你的第二个心愿竟如此简单?”

“没错。”麴智盛恶狠狠地道。

“不要这个王国的王座?”

“不要!”

“不要做西域的万王之王?”

“不要!”

“不要拥有这个世上最强大的军队,最富有的宝藏,最美丽的女子?”

“不要!”麴智盛温柔地拉着龙霜月支的手,不耐烦地道,“你废什么话?有了霜月支,我什么都不要!”

“好!”恶魔阿卡玛纳低低地说了一声,突然之间,烟雾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未出现过。

“救我——”众人正在诧异,突然薛先生用一只手抓住自己的喉咙,眼珠凸出,失神地凝视着王妃,他伸出另一只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猛然间嘴角渗出了一丝鲜血,扑通栽倒在地。

“薛先生——”王妃嘶声大叫,冲过去抱起了他。

薛先生挣扎着,似乎想跟王妃说什么。王妃把耳朵凑在他嘴边,薛先生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即气绝身亡。王妃脸色一变,惊讶地朝玄奘看了过来。玄奘纳闷不已,和阿术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诧异。

玄奘还没来得及深思,十六名龙骑士、一百多名中兵、三十多名流人便同时口角淌血,哼也不哼一声,一个个翻身摔倒,一动不动。一百多人的死亡,就仿佛是一座森林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砍伐,并不宽敞的宫殿里眨眼间尸横遍地,变成了一座修罗杀场!

“不——”麴德勇彻底惊呆了,他的弯刀还搭在麴文泰的脖子上,但整个人都呆住了,似乎浑身上下所有的精气神被抽取一空,成了一副躯壳。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有如木雕泥塑,心底涌出深深的恐惧,寒意自尾骨蹿上脊背,头发几乎要直竖起来。此时正是黄昏,日光透过穹顶照耀在众人的脸上,地面的尸体上,所有人的眼睛里都闪耀着浓浓的血色。

麴德勇大叫一声,疯狂地跑到了大殿外,一眼望去,顿时一个踉跄,口中喷出一股鲜血,扑通跪倒在地。这时玄奘、阿术、龙突骑支、麴文泰、王妃、朱贵等人也纷纷走出来,顿时一个个身子发软,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庭院中原本有八九百名中兵,麴德勇派了三百人去杀麴仁恕,还剩下五百人,除了包围这座宫殿,还看押着张雄和宿卫。但此时,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满地的尸体,横七竖八,狼藉不堪。无声无息地,五百余人尽数死绝!只有张雄和那些宿卫傻呆呆地站在尸体堆里,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庭院里还有一些薛先生手下的流人,早先被麴德勇撵了出来,没有遭到大卫王瓶的杀戮,一个个吓得发傻,拎着刀剑不知所措。

玄奘惊骇地望着龙霜月支,见她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里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战。这女人,难道连这一幕也控制在手中么?

玄奘正想着,张雄闪电般冲到麴文泰身边:“陛下,您没事吧?”

麴文泰这才醒觉过来,但仍旧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张雄的统率能力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命令宿卫迅速控制了场面,麴德勇、宇文王妃和那些流人纷纷被刀剑制住。

麴德勇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场策划周密、毫无破绽的政变,在成功之际竟然被大卫王瓶杀光了所有人。他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刻,瞬间跌到了谷底。

这时,麴智盛拉着龙霜月支的手走了出来,冷漠地看了看满地的尸体,叹道:“真是何苦来哉?父王,麻烦您让人把我宫中的尸体都搬出去,霜月支不喜欢见这些东西。还有,你们不管谁做国王,都不要再来搅扰我,就让我和霜月支享受几天宁静吧!”

说完他拉着龙霜月支回了宫。龙霜月支回头叫道:“父王,霜月支对不起你!”

龙突骑支似乎早已经吓得心胆俱裂,似乎没听见女儿的声音,只是盯着麴智盛,就像见了鬼一样。

麴文泰已经慢慢恢复了勇气,他知道此时自己必须掌控局面,处理善后事宜。他冷漠地看了一眼麴德勇:“你还有什么话说?”

麴德勇惨笑:“天命在你,不在我,如此而已。十八年前,我们兄弟和睦,父子亲善,又是谁让事情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麴文泰终于暴怒,猛地冲上去一脚将他踹翻,嘶声吼道:“谋逆的是你,难道错的是我吗?”

“你没错?”麴德勇慢慢地爬起来,脸上却露出讥诮的笑容,“为什么你每个儿子都恨不得你死?为什么你的每一任王后都在内心诅咒你?”

麴文泰脸色突然煞白,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几乎站立不稳。麴德勇泪如雨下:“从少年时起,我便以你为豪。那时,你辅佐祖父,保护丝路,剿灭盗匪,对抗外国,在我心中,是一个功勋赫赫战无不胜的英雄!我从小立下心愿,将来也要做一个大将军,辅佐大哥,为高昌打下赫赫声名!可是,又是谁激发了我的野心,诱惑我走上了夺权谋逆、杀兄弑父的绝路?”

麴文泰嘴唇嚅动,忍不住望着玄奘痛哭起来:“法师啊,难道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吗?”

“陛下,”玄奘轻叹一声,“因缘种下,种子发芽,可以锄掉;树苗生长,可以砍掉;花开之后,可以摘掉;可是这颗有毒的果子既已成熟,就必定会落在地上。”

“是啊,果子熟了,无论香甜也好,有毒也好,终究要落地。”宇文王妃默默地走到麴德勇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轻叹道,“二郎,事已至此,多说何益?你我功败垂成,只能怨恨上苍不公吧!”

麴德勇痴痴地望着她,一个身躯娇小,一个雄壮如山,两人牵手而立,竟有一股霸王别姬般的悲凉。

麴德勇托起宇文王妃的脸,用袖子轻轻擦着她脸颊上的血痕,笑了笑:“既然要走,我让你漂漂亮亮的。从我十五岁的时候就和你在一起,多少年了!唉,为何这世上的女人,总是没有一个能超过你呢?”

宇文王妃失声痛哭,麴德勇也泪流满面:“莫哭,莫哭,今生不能娶你,到了地狱能在一起也是好的。到那里,咱们再也不入轮回了,我要让你永远幸福。”

“父王,”他朝麴文泰笑了笑,“我只是想效仿玄武门兵变而已,从未想过杀你,也不会让你背负杀子的罪孽。”话音未落,他的口角忽然淌出一缕鲜血,宇文王妃低头一看,他的胸口赫然插进了一把短刀!

这短刀长有六寸,深深地插进了胸膛,只剩刀柄。

王妃毫不吃惊,只是痴痴地凝视着。麴德勇努力笑笑:“我实在不忍杀了你,玉波,我先走啦!”

说完,他无力地松开了她的手,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王妃凄凉地笑了笑:“傻子,为何如此残忍,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去?”扑过去就要拔麴德勇胸口的短刀。

麴文泰漠然看着,朱贵手疾眼快,就在王妃的手指触及短刀之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王妃,不可如此!”随即将王妃拖离了麴德勇的尸体。他跪倒在麴文泰面前大哭:“陛下,她是王妃啊!”

麴文泰有些愤怒于朱贵的自作主张,但王妃既然没能自杀,终究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杀掉。他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这个女人,只好挥手命令张雄:“先带走吧,我不想再见到她!另外,你立刻控制兵部和中兵营,将一干人等悉数抓起来!”

张雄知道耽搁不得,急忙押着宇文王妃匆匆离去。王妃一边被推着走,一边嘶声大笑:“你让我活着,就像把那颗有毒的果子捧在手心!我会日日诅咒你!”

麴文泰惨笑:“我麴氏王族已经中了魔鬼的诅咒……”猛然想起一件事,“朱贵,快带人去救仁恕!”

朱贵脸色大变,刚才麴德勇已经派人去杀麴仁恕了!从这里到东宫,距离并不远,麴仁恕此时只怕凶多吉少。他急忙答应一声,匆匆点了几十名宿卫,朝着东宫狂奔而去。

东宫,此时早已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麴德勇派中兵来杀麴仁恕,麴仁恕虽然不知详情,却也不愿束手就擒。张雄为了他的安全,派有一百名都兵保护他,若是暗杀,这些兵力足够阻挡任何一个刺客,但面对中兵的精锐却远远不够了。

中兵们宣读了诏令,见麴仁恕不自裁,立刻强攻,用圆木撞塌围墙,杀进了东宫。麴仁恕拼命抵抗,但寡不敌众,片刻间死伤遍地,一百名都兵几乎被斩尽杀绝。麴仁恕见势不好,在几名残兵的保护下,架起梯子翻过围墙,逃之夭夭。

他在高昌国最大的倚靠便是张雄,此时他还不知道张雄已经率人去王宫平乱,惊慌失措之下便在王城的民居中东躲西藏,朝张雄的府邸逃去。穿过七八个院落之后,他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但好歹中兵们似乎也被甩开了。

麴仁恕松了口气,悄悄摸向张雄的府邸。不料刚路经一处院落,门内猛地伸出一只手将他拽了进去,麴仁恕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世子,不要惊慌!”那人沉声喝道,声音似乎挺熟悉。

麴仁恕颤抖着转回身,这才松了口气,却是朱贵。朱贵一身便装,神情冷峻地将他拽到葡萄架下:“世子,外面到处都是二王子的人,大将军也在王宫平叛,并不在府中。”

“伴伴,救我啊!”麴仁恕几乎要哭出来,像碰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朱贵的胳膊使劲儿摇晃。

朱贵极为冷静,安慰他:“世子放心,是陛下命老奴来救您的。二王子已死,此时外面还有叛党未清,您只要待在这个院子里,过得一时三刻,便会安然无恙。”

麴仁恕这才长出一口气,流泪道:“兄友弟恭,何以闹到如此地步啊!”

“只因世子错生在了帝王家。”朱贵笑道。

麴仁恕愕然,猛然间只觉胸口一痛,他骇然低头,只见一把短刀插进了自己的心脏。麴仁恕呆呆地抬起头,嘴角淌出了鲜血,喃喃道:“伴伴,为何杀我……”

朱贵沉默片刻,叹道:“诸般恶业,报应在我。愿世子早入轮回,早得解脱。”

麴仁恕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想问个明白,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双手拽着朱贵的衣襟,慢慢滑在了地上。

朱贵平静地蹲下去,用麴仁恕的衣服按住伤口,轻轻抽出短刀。鲜血瞬间涌出,但量却极少,那短刀拔出之后,霜刃如雪。这是上好的乌兹钢所铸,他生平只铸造过两把。

朱贵离去之后,又过了许久,一个年轻男子走进了庭院。他似乎知道院子里必定有一具尸体,径直走到葡萄架下,蹲下去打量早已冰冷的尸体。他看得很仔细,仿佛一名仵作,甚至把一根钢针探进了伤口,测量深度。

“深入寸半,恰好刺穿心脏。”年轻男子喃喃自语,“看不出来,这老太监倒是个高手啊!高昌乱局,越来越有意思了,这厮究竟想干什么?”

这时,胡同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兵刃与甲胄的碰撞声。年轻男子眉毛一挑,悄悄地从院子另一侧穿了过去。他刚走,就听见有人惊叫:“世子……”

王城的民居大都相连,年轻男子穿过几座院子,走到了正街上。市面繁华,商贾买卖热火朝天,即使到了黄昏也不曾稍减。年轻男子负手在大街上悠闲地走着,看得很仔细,店铺种类、贸易额度、货物名目、商品价格,他就像一个第一次行商的商贾,贪婪地获取着一切知识。

忽然间,身后一阵大乱,一群宿卫抬着麴仁恕的尸体狂奔而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恐绝望的神情,满头大汗,朝着王城的方向飞奔。

年轻男子遗憾地摇了摇头,却没有理会,躲避在了道旁,等宿卫们抬着尸体过去,才又开始慢悠悠地走着。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到了晚餐时间,他还特意走进一家龟兹人开的“白氏名食店”,吃了一顿正宗的西域毕罗饼。

年轻男子啧啧赞叹:“倒不比昔日长安西市上的韩约做得差!”

正在这时,忽然街上人群大哗,纷纷朝王宫方向拥去。年轻男子露出诧异之色,丢下几枚高昌吉利铜钱,跑出店铺,揪着人就问:“发生什么事了?”

“杀人了!”那人头也不回。

年轻男子随着人流到了王宫外,顿时吃了一惊,的确是杀人了,不是一人,王宫西墙密密麻麻跪满了待斩的囚犯,粗略一数,竟有六七十人!每人身后,都站着一名宿卫,手提长刀。而更诡异的是,这些囚犯的对面,却跪着一名年轻的僧人!僧人的身边,跪着一名八九岁的孩子!至于左卫大将军张雄,则一脸烦恼,正弯腰劝说那僧人。僧人只是闭目诵经,毫不理会。

年轻男子越看越奇,问旁边一名老者:“老丈,这是怎么回事?”

老者见他衣衫华贵,也不敢怠慢:“公子,据大将军言道,此乃是前隋流人,窜居高昌,图谋叛乱。老朽听说,方才王宫之内喊杀震天,估摸便是这些流人作乱。”

“那这僧人呢?”年轻男子问。

老者合十念诵:“阿弥陀佛,公子,这位僧人乃是大唐来的高僧,玄奘法师,是高昌王请来的最尊贵的客人。他的声名传播西域,就像那天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我们每个人都看得到。高昌王想处决这些流人,法师得知之后,便来到这刑场,跪在他们面前,只是念经,一句话不说。大将军劝也劝不走。想来法师是可怜流人之苦,想为他们超度吧!”

年轻男子怔住了,脸色严峻起来,默默地注视着局势的发展。

这时张雄苦口婆心劝了半天,玄奘只是不理,默默诵念经文。张雄无奈地道:“法师,我不是不知道您的心思,可是我实在无法违逆陛下的旨意啊!您不如进宫去见见陛下,若是他能赦免,我自然放人。”

玄奘睁开眼睛,淡淡道:“陛下痛失两名王子,心摧肠断,早已对你下了严令,必定要斩杀这些流人。只要贫僧离开一步,六七十颗人头便会落地。”

张雄哑口无言,恭恭敬敬地朝玄奘施礼,道:“法师,我乃陛下的臣子,没有陛下的命令,如何敢释放这些亡隋流人?法师只要请来陛下的一句话,我必定放人。我保证,法师离开之后,我绝不擅自处置。”

玄奘还没说话,那年轻男子笑吟吟地走进了刑场:“既然是亡隋之人,如何处置,为何要高昌王来决断?”

张雄和玄奘同时转身望着他。见此人二十出头,长手长脚,相貌文雅中带着一丝粗粝,服饰也是唐人打扮,略微与高昌汉人有所不同。张雄皱了皱眉:“你是何人?怎么敢擅闯刑场?”

年轻男子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枚两寸长的铜质鱼符,递给了张雄。张雄纳闷地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这枚铜质鱼符只有半边,仿佛一条鱼从中剖开,只是内里的铜面上刻着一个阳文的“同”字,而鱼符的中缝仿佛还刻着两个字,仔细辨认,却是“合同”二字从中分开的半边字。想必拿到了另一半鱼符吻合,才会形成完整的“合同”二字。那铜面的“同”字下方,还刻着一行小字:右卫率府长史王玄策,钦命出使。

张雄脸色顿时大变:“你是……”

年轻男子沉声道:“大唐使者王玄策,求见高昌王陛下。”

麴文泰此时心力交瘁,卧病不起,但听得大唐使者来到王城,还是抱病接见。张雄陪着王玄策和玄奘来到宫中,阿术照例像个小跟班,寸步不离地跟着玄奘。

麴文泰裹着厚厚的毛毯,脸色蜡黄,半躺在王座中。见他们进来,他先朝着玄奘抱歉地苦笑,随即对王玄策说:“贵使远自大唐而来,本王原本应该出城迎候,只是贱体有恙,浑身无力,实在是失礼了。”

王玄策笑着拱手:“哪里,哪里,下官原本是出使西突厥的王廷,只是路经贵国,不曾递交国书,还请陛下谅解。”

面对大唐这个庞然大物,麴文泰还有什么不谅解的?他只好苦笑:“好说,好说。对了,贵使怎么一个人来到王城?使团呢?”

王玄策笑了笑:“万里西域,有我一人足矣。”

麴文泰赞叹:“到底是上国使者,气度不凡哪!贵使今日来见本王,可是有所见教么?若是需要酒水干粮的供应,请尽管吩咐就是。”

王玄策回道:“酒水干粮,我会自行购买,不敢有劳陛下。我今日来,是看见王宫外要处斩我大唐百姓,心里颇为不解,所以特来问问陛下。”

麴文泰脸沉了下来,道:“贵使,那些乱民,可算不得大唐的百姓吧?自隋末起,他们就流亡西域,到了我高昌,自然便是高昌人,他们在我高昌叛乱,本王处斩他们,有何不可?”

王玄策不动声色,淡淡地道:“自从我大唐替代前隋,前朝所有的一切,无不是我大唐所有。他们既然曾经是前隋的百姓,那自然也是我大唐的子民。即便他们流亡到了西域,他们故乡的户籍上,也还有着他们的姓名。陛下擅自杀我大唐子民,下官若是没见,倒也罢了,可如今见了,等回到长安,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玄奘内心禁不住感慨,他自从来到西域,虽然受到各国国王的热情招待,但作为僧人,倒并没有感受到太多大唐的国威,如今见这王玄策孤身一人,却在高昌王的面前软硬兼施,甚至出言威胁,他才看到,大唐的崛起,对西域各国是何等的威压。

麴文泰到底是一国的国王,听了这话,面上现出一丝愠色:“贵使可知道,这些人在我高昌国犯了罪,意图谋反!这等谋逆大罪,放到哪个国家都不会赦免吧?”

王玄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倒是,这些人必须严厉惩罚。要不这样吧,陛下,您先把他们关起来,等我从西突厥王廷回来,将他们带回大唐,依照唐律,严加处置,如何?”

麴文泰顿时张口结舌。他沉默地盯着王玄策,脸色潮红,深深地感受到一种屈辱。王玄策面带微笑,和他对视着。

“陛下,”玄奘急忙道,“可否听贫僧讲一个故事?”

麴文泰道:“能听法师讲法,乃是弟子的无上荣幸。”

“昔有一人,养育七子。”玄奘道,“一子先死。此人见儿子已死,便欲将其尸体停置家中,自己携其他六子离去。有邻人见到,问之:生死殊途,你应当将尸体远远地埋葬,为何将死者留在家中,生者反而离去?那人听到,暗中思量:人死之后,的确应当远埋他处,可我用什么方法把他拿出去埋葬呢?看来必须再杀一个儿子,便可凑成一担挑出去。于是他便杀了一子,将二子放在担子两头,恰好平衡,担出去埋了。”

这个故事一讲完,麴文泰禁不住苦笑:“法师,世上哪里有这样愚蠢之人!”

张雄也惊讶:“是啊,这委实不可思议。此人太过愚蠢。”

玄奘道:“此愚人并非别人,正是陛下您啊!”

张雄为了缓和气氛,正在凑趣,顿时不敢再说了。麴文泰大吃一惊,忍不住苦笑:“法师何出此言?”

“两位王子相继死去,此中缘由,陛下您难辞其咎。”玄奘淡淡地道,“然而死者已矣,对于陛下而言,当远葬山陵,召集众僧做法,超度亡者升天。一为死者灵魂安息,二也为陛下清赎罪孽。可陛下怎么做呢?迁怒于亡隋流人,斩杀六七十人,这岂不是正如那愚人一般,为了两肩的平衡,不惜罪上加罪,杀子成担吗?”

“说得好!”王玄策叹服不已,“法师,早在大唐时就听说您的名声,弟子学的是儒家,颇不以为然,今日一见,实在是叹服啊!”

麴文泰早已呆若木鸡,凝望着大殿外的虚空,忽然一声惨笑:“法师,弟子受教了!杀子成担!哈哈,杀子成担!我那两个儿子,当真是死于我的手中啊!”

麴文泰老泪纵横,竟然在这大殿里号啕痛哭。

朱贵侍候在身边,眼见麴文泰哭成这样,也伤心不已,走上前:“陛下,您身子虚弱,还是回后宫歇歇吧!”说着命几名宫女把他搀扶了起来。

麴文泰拭了拭泪,长叹一声:“太欢,把那些人放了吧!”

声音凄凉不堪。这半日的时间,麴文泰竟仿佛老了十多岁。玄奘默默地望着他,看见他的头上竟然多了一些白发。

麴文泰正打算走,欢信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陛下!陛下!焉耆有国书送到!”

麴文泰愣了愣,又蹒跚地回到王座,命欢信将国书呈了上来,他展开羊皮卷轴一看,顿时脸色灰白,呆若木鸡!

张雄急忙道:“陛下!”

麴文泰呆呆地想了想,把国书交给欢信:“拿给大将军和大唐使者都看看。”

众人一愣,连王玄策也有些不解,焉耆给高昌的国书,为何会让他这个外国使者看?

欢信将国书递给了张雄,张雄一看,脸色也变了,神情复杂地又交给了王玄策。

王玄策展开看了看,焉耆使用吐火罗语,高昌使用汉语,因此国书是用两种语言写成,事实上王玄策作为右卫率府的文职官员却出使西域,正是因为他对西域诸国的语言极为精通。

王玄策看完,脸上却一片平静。

麴文泰朝着玄奘苦笑:“法师想必还不知道焉耆人发来什么国书吧?龙突骑支向本王宣告,三国正式对高昌宣战,丝绸之路暂时封闭。”

张雄霍然而起:“陛下,臣去交河城,势必将焉耆人挡在国门之外!”

麴文泰流泪不已:“太欢,德勇已经去了,你若不在,王城谁来镇守?再说了,三国联军多达八千人,便是我高昌举国出动,也不过五千之数,若是龙突骑支将我国的大军吸引到了交河,然后出奇兵横渡沙漠来攻打王城,那又该如何?”

张雄心有不甘,却终究无可奈何。没办法,实力悬殊。高昌与这三个国家分别相比,实力相差并不大,甚至还略有胜之,但三国联军,那就远远不是高昌所能及了。八千大军,在西域诸国已经是无可匹敌的兵力。

麴文泰殷切地望着王玄策:“贵使,大唐和我高昌一样,都是汉人之国,这么多年来,中原衰微,汉人在西域备受夷狄欺压,如今大唐雄视天下,还请贵使看在汉家血脉的分上,能出手助我高昌啊!”

王玄策默然片刻,拱手道:“陛下,我大唐当然希望西域安宁,可我此次是奉旨出使西突厥,我皇并未允许我插手西域各国的纷争,便是我有心帮您,名不正言不顺,该如何做才是呢?”

麴文泰求助似的看着玄奘,玄奘左右为难,却知道自己不该插手这种国家大事,只好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捻着念珠念佛。麴文泰无奈,只好问王玄策:“贵使,那要如何才能求得大唐的援手?”

“陛下,”王玄策道,“扫平三国之患,对我大唐而言不过是挥手间的事。但是陛下与西突厥关系匪浅,在你高昌国的每一座城池,如今都驻有西突厥王廷的吐屯,每年从您这里征收商税,同时也监控着国中的动向。我大唐若是插手,让统叶护可汗知道却颇为不美。”

麴文泰沉默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实际上算是西突厥的属国,若是求大唐援手,就等于对西突厥的背叛。王玄策特意提到吐屯,便是在说,你给西突厥交着税,碰上事却让我大唐帮忙,这是什么道理?他甚至在微妙地暗示自己驱逐吐屯,做出向大唐效忠的诚意。但这么重大的国策问题,连麴文泰也不敢擅自做主。

大殿里一片沉默,麴文泰忽然惨笑不已:“想我麴文泰,少年时手握大军,纵横西域,三十六国无不俯首。即便有逆贼篡权,国破家亡,也依然能扫平叛逆,重振高昌。可为何……到老来却一日之间痛失二子,内外交困?这是为何?到底为何?”

他猛地一声大吼,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摔倒在了王座上。

众人大吃一惊,一起拥过去呼唤,少时宫中的太医也急匆匆地跑过来,当场急救。过了好半晌,麴文泰才悠悠地醒转过来,左右看了看,眼中老泪纵横,握着玄奘的手道:“法师,人生八苦,为何要让我一一尝遍?”

玄奘却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