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列王纪(四方馆)第七章井渠世界,流人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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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猜得没错,玄奘果然迷失在了地下井渠之中!

从酒楼上掉下来之后,玄奘被摔得七荤八素,随即就被那女子提上了马背,还用绳索捆住他的手脚,将他横搭在马背上。这一路奔驰,颠得玄奘的肚肠几乎要爆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风起时,玄奘也是紧紧闭上了双眼,却感觉到,那女子提着他跳下了马背,把他放直,让他自己走路。沙尘中两眼不敢睁开,玄奘只好在那女子的推搡下前行。不料刚走了几步,脚下一空,地面猛然下陷,连惊呼也来不及,立时便坠入黑暗的竖井。此时,他脚下还踩着地面,不料下坠一丈之后,那块地面突然侧滑,缩进了井壁,玄奘脚下无所凭依,呼地坠了下去。

这一坠,昏天暗地,仿佛没有尽头,玄奘还以为自己要直接坠入地狱之中,不料突然间耳畔水声奔涌,身子扑通掉在了一个软垫上。周围水花四溅。玄奘惊奇不已,这时才睁开了眼睛,但四周漆黑一片,通过顶上竖井透进来的天光,依稀可以看到,自己居然躺在河中的羊皮舟上!这羊皮舟系在水中,被水流冲得四处乱晃。

正看着,忽然头顶一暗,那女子却也跳了进来,玄奘大吃一惊,急忙往旁边躲闪,那女子扑通跌在了他身边。随后那女子在井壁上摸索了一下,摸到一条锁链,使劲一拉,竖井的井盖又无声无息地合上,地下井渠内漆黑一片。

“女施主,为何劫持贫僧?”玄奘低声问。

那女子不答,从羊皮舟里摸出一支火把,用火折子点燃,插在羊皮舟的前面,火把的微光照出方圆几尺的范围。猛然间刀光一闪,那女子拔刀斩断了系舟的绳索,小舟猛地一蹿,在水流的推动下,呼地冲了出去,玄奘一跤跌倒,那女子却岿然不动。

就在火把的照耀下,小舟有如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在暗渠中狂奔起来。忽高忽低,左冲右撞,两个人给抛得东倒西歪,几乎滚进水中。这舟若非是皮囊做成,早就散架了。

那女子专心操舟,黄金面具在火光下熠熠发光,整个人冷峻至极,对玄奘毫不搭理。

这地下河来自于天山,落差大,水势急,羊皮舟卷在水流中,像一个葫芦般半沉半浮,到处抛掷,时间长了,不是掉进河里淹死就是被摔死。所幸过了一炷香时间,河水分岔,羊皮舟撞在了井壁上,速度才减缓下来。

玄奘惊魂甫定。四周漆黑一团,阴冷幽暗,隆隆的水声回荡在隧道内,带给人窒息般的恐惧。玄奘口中默念般若心经,他大致猜到自己掉进了井渠,这井渠首先是从天山脚下引来一条主渠,到了灌溉区之后,开始分流,便会有通风竖井出现。

“法师,今番多有得罪,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法师见谅。”到了河水缓和的地方,那女子显然也松了口气,忽然说道。声音悦耳动听,还带着一丝沙哑。

玄奘苦笑:“阿弥陀佛,很多人都对贫僧说过这样的话,可他们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女施主也不必客气。”

女子沉默片刻:“听法师的口气,还是多有责怪吧?这次我为了心中大计,也是无可奈何。况且以法师的智慧,也应该猜到,我并不想杀你,否则也不会费时费力,把你劫持来。”

玄奘对此倒赞同,点头:“是啊,要杀我实在是容易得很,在交河城中虽然有大将军保护,但远远的一支利箭就能要了贫僧的命。你击破酒楼,又利用这地下井渠,实在要麻烦得多。”

“法师是个明白人。”女子淡淡地道。

“贫僧是个糊涂人。”玄奘坦然道,“至今为止,也不明白你掳来贫僧,到底想干什么。”

女子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幽幽地道:“真是个好奇的和尚,身处险地,不问生死,倒问缘由。法师,你不怕死吗?”

“贫僧当然怕死。”玄奘惊讶道,“贫僧怕修行未能圆满而死,不能见如来。不过这漆黑暗渠,也是贫僧跋涉灵山之路,死能见佛。因而又不怕。”

“为了心中执念,抛弃生死。法师和我一样是个痴人哪!”女子长叹,“而法师之痴远胜于我,这种时候,竟然还能语带机锋。”

“贫僧此去灵山,破的就是心中执念。”玄奘道,“那么女施主,您的执念又是什么?”

女子不说话了,专心地操着舟又绕过一个岔道,这才回答:“会让你知道的。”

两人一路上沉默无语,玄奘不知道她的来历,也不知道她要把自己带到何处,只能在羊皮舟上顺水漂流。地下暗渠曲折纵横,他只能判断出是往南走,因为脚下的流水越发和缓了。也不知走了多远,头顶上出现了通风竖井,每隔百丈就有一眼,直通地面,阳光顺着竖井淌下来,虽然无法直射在暗渠里,却也不用再打着火把了。

看来已经是黄昏了。玄奘暗暗思忖,自己在暗渠里竟然待了两个时辰。

到了一处巷道边,那女子带着玄奘跳下小舟,用短刀割断他胳膊上的绳索,一伸手:“到了,法师请。”

玄奘左右看看,却见左侧是一条宽阔的巷道,高出水面三尺,干燥无比。他们攀上巷道,往前走了十多丈,巷道突然扩大,形成一座宽阔的大厅。大厅里幽暗无比,四壁插满了火把,地上站满了人,足有上百名,清一色是成年男子,冰冷的眼睛在火把的照耀下现出诡异的光芒,正凝视着他。

大厅两侧掏出大大小小十多个洞窟,里面堆放着各种物资,大多数都用油布包裹着。其中一间,竟然堆放着数百杆长枪!

玄奘悚然一惊,仔细观察,发现另一间则堆放着一把把直刀,刀口铮亮,胡乱用麻布缠裹着,连刀尖都露了出来。其余的,则有甲胄、弓箭……

“阿弥陀佛……”玄奘凝视着那女子,“你们要谋反?”

那女子呵呵一笑,径直走进大厅最里面的一个洞窟内,做出邀请的姿势:“法师请。”

其他人则各自回到居住休息的洞窟,剩下两人手持直刀,守卫在洞窟口。玄奘无奈,只好走了进去,里面面积并不大,一胡床,一坐毡而已。那女子请玄奘坐下,为他煮了茶,取了胡麻饼、毕罗饼和素馕:“法师还是先用餐吧,在交河城一定没吃好。食物粗陋,比不得酒楼,且先吃一些,恢复些力气。”

“不是没吃好,是在马背上吐出来了。”玄奘笑了笑。

这时又进来一名清瘦的老者,朝那女子深深鞠躬:“见过——”

那女子打断他:“薛先生,你陪玄奘法师用餐,我还有事要办。”

薛先生恭恭敬敬地道:“是!”

“切切不要委屈了法师,但是也不要让他走了。”那女子交代完,也不跟玄奘打招呼,当即转身离开。玄奘凝视着她,深思不已。

“法师,请用餐。”薛先生陪坐在玄奘对面,将饭食推了过来。

玄奘合十致谢,他也真是饿了,用手掰了一块毕罗饼慢慢咀嚼。

这毕罗饼是一种带馅儿的胡饼,在长安甚是盛行,有专门的毕罗饼店。薛先生瞧着,眼睛里露出一种缅怀:“当年长安西市,有一家‘衣冠家名食’,大厨姓韩,他做的樱桃毕罗,馅儿里的樱桃颜色不变,红润可人。”

“那家店还在。”玄奘点头,“据说韩约已经去世,贫僧无缘品尝。”

“是啊!”薛先生道,“自从老夫被逐出陇西,光阴如同江河,已经十二年啦!哪怕韩约未死,我也品尝不到了。”

十二年前是武德元年。玄奘咀嚼着毕罗饼,缓缓道:“武德元年被逐出陇西,嗯,你是西秦霸王的族人。瞧你的言谈、姓氏与年龄,还是薛举的近亲吧?”

西秦霸王,即隋末群雄之一的薛举的称号。《旧唐书・薛举传》称他“容貌瑰伟,凶悍善射,骁武绝伦”。大业十三年起兵,占据陇西,自称西秦霸王,后称帝,定都天水。薛举和薛仁杲父子是李渊、李世民父子早期遇到的最强悍的对手,李氏父子连战连败,唐军八大总管全都大败亏输,连慕容罗睺、李安远、刘弘基等名将都被俘虏。直到薛举暴亡,李世民亲征,才在浅水原击败薛仁杲。薛仁杲投降之后被李世民押回长安,连同部将数十人一起处死,从此唐军平定陇西。

薛先生惊讶地看着他:“法师果然高明。老夫是武皇帝的堂弟,仁杲的叔叔。”

武皇帝是薛举死后的谥号,不过他死后还没来得及安葬,薛仁杲就被李世民给灭了,这谥号流传不广。玄奘点点头:“唐皇平定陇西之后,将薛氏严厉镇压,想必你就是那时候率领族人越过莫贺延碛,逃亡到了高昌吧?”

薛先生摇摇头,道:“先投奔了东突厥,其后南下,投奔葛逻禄,然后又托庇于沙陀人,最后到达伊吾。他们称我们为亡隋流人,怕得罪大唐,进行驱逐,我们只好到了高昌。离开陇西时有一千九百六十三口,如今还有八百七十六人。”

他说得很平淡,但玄奘却仿佛看到了一群流亡者十二年间在大漠与草原、北地与西域艰难跋涉的惨状。

“大唐皇帝仁慈,你们虽然是薛氏后人,他却不会苛待你们这些无辜者,何必万里流亡,受尽了苦楚呢?”玄奘叹了口气。

薛先生骄傲地一笑:“世人认为武皇帝和仁杲骁勇凶悍,残暴好杀,但他们不了解我们薛氏的骄傲!谋国不成,便远走他乡,却不愿苟延残喘在胜利者的脚下讨饭吃!”

玄奘摇头不已:“你在高昌国,仍旧是托庇于人。贫僧晓得你的心思,无非是想发动叛乱,夺了麴氏的江山。你们是汉人,觉得这高昌国既然是汉人国度,只要能夺下来,统治起来也容易。但这麴氏称王一百二十多年,已经深入人心,你作为外来姓氏,非但高昌国的豪门贵族容不得你,连周围诸国,也不会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掌握高昌。”

“法师教诲得是,可是老夫仍然要试试。”薛先生平淡地道。这个薛先生极为冷静,与豪迈暴躁的薛举父子,简直不像是一家人。

玄奘想了想,笑道:“你既然如此有把握,想必在高昌庇护你们的人身份不凡,就是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女施主么?她到底是什么人?”

“说不得也。”薛先生笑了笑,斟了一杯茶,诚恳道,“法师志向远大,高昌对于您而言,无非是万里路途中的一堆草木,您何必涉入这场是非呢?小姐有交代,只要您不坏我们的大事,等到成功之后,自然会放您西去。这里虽然深居地下,却也衣食无忧,法师就且待上些时日吧!”

玄奘点点头,并不说话,安静地吃过了饭。薛先生安排他在榻上睡觉,自己便守在他身边。玄奘也不在意,呼呼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这一觉酣畅淋漓。睡梦中,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玄奘睁开眼睛,一名持刀流人急匆匆跑来,低声道:“薛先生,抓住了两个人!”

薛先生也醒了过来,他揉了揉面颊,伸个懒腰,深深看了玄奘一眼:“法师稍坐,老夫去看看!”随即走了出去。

玄奘站起来跟出去,到了洞窟口,却被那两名守卫给拦了下来。他只好站在洞窟里张望。只见大厅中吵吵嚷嚷来了一群流人,将两个人推推攘攘地带了过来,是一名年轻男子,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玄奘大吃一惊,喊道:“三王子,阿术……”

原来这二人,居然是麴智盛和阿术!

昨夜,他们找到通风竖井的井口之后,不敢下去,就守在那里等待。直到辰时,朱贵才遣了一名心腹骑着快马送来了井渠图和一艘小小的羊皮舟。想来朱贵知道井渠内暗流汹涌,担心麴智盛出事,才费尽心思弄了一艘能进入井盖的羊皮舟。

麴智盛见朱贵没来,不禁有些生气:“伴伴怎么没来?”

那小厮急忙跪倒:“启禀三王子,今日陛下传旨,说焉耆国使者即将抵达王城,要在王宫设宴,命大总管妥善筹备。大总管说,他担心自己暗中帮三王子办事被陛下知道,他自己生死事小,若惹得陛下对您不满,他百死难赎。因此才不便亲自前来。”

麴智盛也理解朱贵的苦衷,便让小厮回去了。他和阿术二人想法子撬开了井盖,露出黑洞洞的井口。他们来的时候带有绳索,当即把绳索捆在一块大石头上,先把羊皮舟吊下去,然后麴智盛顺着绳索缒了下去稳定好羊皮舟,将一支火把插在舟头,阿术也下来了。

他们地下漂流的经历和玄奘一模一样,刚一割断绳索,小舟在水流的推动下,呼地冲了出去。二人同时发出惊呼,在火把的照耀下,羊皮舟随着水流狂奔,二人操舟的水平都比不上那面具女子,给抛得颠三倒四,几乎掉入河中。

就在急速的奔流中,二人根据水流与岔道,分析玄奘可能到达的地方。这井渠图是户部秘藏,标注极为细致,地面上的明渠、地下的暗渠,都用不同的线条画了出来。连水渠的宽度、长度,都用线条的粗细加以说明。

以地面的明渠为坐标,高昌城的水利系统从天山向下,由北向南有一条主渠,就是满水渠,这条渠贯穿高昌王城,一直到城南十里外才消失在沙碛中。地下井渠的主渠与满水渠平行,因为是秘密井渠,对外名称也叫满水渠。

主渠最北的一条支渠,名为榆树渠,是一条东西向的横渠,再往南就是胡麻井渠,是一条东北-西南方向的斜渠。

以胡麻井渠为界限,就进入了井渠密集地带。

“我判断,那女人应该是带着法师进了王城,那么她必定会在胡麻井渠以南进入支渠。”阿术看着井渠图,分析道。

“这是为何?”麴智盛不解,“她明明可以顺着满水渠直接进入王城啊!何必要拐弯呢?”

“因为进入王城后,满水渠每隔百丈,就会有通风竖井,黄昏这个时候,城里的人会到井渠中打水,随时都会有人看见他们,那女人有你这么傻吗?”

这番推论一说,麴智盛频频点头:“阿术,除了霜月支,你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

阿术几乎给他气炸了肺,不理他,继续分析:“你看这水流,直到被榆树渠和胡麻井渠这两条大渠分流以后,水势才缓了下来。那么最有可能的是,她会在下一条暗渠找到上岸的机会。”

麴智盛就着火把查看水系图,点点头,道:“很有可能,下一条是横渠,名叫黄渠。你看这黄渠和满水渠交叉的地方,为了能够引水,正好有个凸出来的井壁……慢来,慢来,别撞上去……”

那凸出来的井壁正好挡在羊皮舟的前方,眼看就要迎面撞上,麴智盛魂飞魄散,使劲一撑船桨,才险而又险地避了过去,进入平缓的黄渠。

两人都松了口气。阿术也赞同:“黄渠和张渠都有可能,但是要进城,最便捷的……哦,是石家渠,她会顺着这条渠折向南行的地方。智盛,拐进去。”

麴智盛控着舟,拐进石家渠。行进不久,石家渠又分了岔,其中一条向东,名为七门谷渠,是东区灌溉系统的主要供水渠道。主渠自身径直南下,进入了高昌王城。

这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头顶每隔百丈,就有个通风竖井,井渠内在天光的映照下,散发出粼粼的波光。水势和缓,乘舟就有些慢了,二人弃舟登岸,在两侧的土台上顺着水渠摸索。到了城内就更不好判断了,井渠更加密集,几乎通过了城内每一户人家的院落,因为城内吃水,除了打井,就是直接通过通风竖井,汲取井渠内的水。而打井的费用不是普通人家承受得起的,所有几乎家家户户都用井渠来取水。

二人正烦恼时,又发现了新线索——井渠两侧的土台上,发现了一串潮湿的脚印!

“这是法师的脚印!”阿术惊喜道。

麴智盛摇摇头:“城内的井渠经常有人下来,很多人家的地下室就建在井渠边上,夏天酷热,到井渠内乘凉。”

阿术“哼”了一声:“此时是隆冬,哪里有人乘凉?况且从脚印看来足有二十多人,法师既然是被人掳走,对方必定有不少人配合行动。我觉得这就是法师的脚印。”

阿术得意扬扬地望着麴智盛,不料麴智盛眉开眼笑:“阿术,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好,咱们就顺着脚印找吧!”

阿术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分明是他想出来的啊!

跟随着脚印再往前走,就在湿脚印越来越淡的时候,前面却出现了一条暗渠。麴智盛惊讶了:“城中怎么还有暗渠?怎么没有通风竖井呢?”

阿术也摇头,二人点亮火把,重新走进暗渠。没想到走了几步,却碰到一扇铁栅门。栅门上的铁栏杆有婴儿手臂粗细,焊接得结实无比。二人使劲掰,使劲摇,也动不了分毫。看这情势,拿刀来劈都未必能劈断。

正沮丧,那响声却惊动了里面的守卫,立时有四五名战士持着弓箭来察看。他们没想到这井渠中居然有守卫,不禁大吃一惊,转身要逃,一支箭嗖地插在了井壁上,二人乖乖停步——这隧道笔直,无遮无拦,只要守卫乐意,随便一箭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这时候二人才知道,他们竟然闯进了一股黑暗势力的老巢。虽然不知道薛先生的亡隋流人的身份,但也知道凶多吉少,惊喜的是,终于见到了玄奘。

“法师!”麴智盛和阿术见到玄奘,不胜欢喜,想过来,却被流人们拦住。

玄奘惊讶道:“你们怎么被抓了?”

麴智盛苦笑不已,把他们寻找玄奘,发现沙碛井口的经过讲述了一番,玄奘再三致谢:“贫僧惭愧,竟然连累了三王子。”他温和地看着阿术,“让你也受苦啦!”

“师父!”阿术的眼眶红了,“自从师父不见了,我……若是找不到师父,我宁愿再也不回撒马尔罕。”

“嘿!”玄奘还没说话,薛先生冷笑起来,“这可真是条大鱼,三王子,据说焉耆使团已经到了交河,马上就到王城与麴文泰谈判。若是老夫此时将你交出去,却不知你父王和龙突骑支谁给老夫的东西多呢?”

“龙突骑支也来了?”麴智盛大吃一惊。

薛先生点头:“龙突骑支此番亲自率团来到高昌,便是来商谈迎接焉耆公主回国的事宜。”

“休想!”麴智盛眼睛立刻红了,怒吼道,“谁敢让霜月支回国,我势必灭了他!”

薛先生怔了怔,失笑道:“大卫王瓶不在你手中,你如何能灭别人?三王子,别忘了你眼下是我的囚徒。”

“你不信可以试试。”麴智盛傲然道,“既然已经与瓶中恶魔达成契约,我无论身在何处,它都必须履行承诺!”

薛先生笑了:“是吗?老夫确实不信!”

正在此时,薛先生猛然瞪大了眼睛,脸上表情扭曲,露出骇异之色。众人奇怪无比,纷纷扭头看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门外的一名守卫不知为何,忽然捂住自己的脖子,两眼突出,眼珠里渗出血点,喉头咯咯作响,猛地便翻身倒地。

另一名守卫大着胆子一摸他,顿时惊叫起来:“薛先生,他……他死啦!”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名守卫也突然瞪大了眼睛,眼珠拼命凸出,一言不发,倒地毙命。

众人全都傻了,呆呆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玄奘最先反应过来,猛地冲了出去,看守他的两名流人猝不及防,握着手里的刀,也不知该不该砍下去。就这一犹豫间,玄奘跑到了二人面前,一推他们:“快走!”

阿术机警,扯着麴智盛跑进了隧道,玄奘紧跟在后面,三个人撒腿狂奔,刚跑进一条隧道,就见迎面站着几个流人,一看见他们,流人们呼喝一声,冲了过来。

“往那边——”玄奘急忙指了指另外一条隧道。

三人又跑向另一边,刚到隧道口,只见对面也有几个流人冲了过来。三人无奈,只好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在隧道里乱撞。四下里的流人纷纷拥过来,眼看就要被合围。

正在这时,阿术突然跑向另一边的隧道,玄奘大吃一惊:“阿术,回来,那里有人!”

阿术跑到隧道口往里一探头,面露喜色:“师父,这儿没人!快过来!”

玄奘等人顿时愣住了,这条隧道他们刚刚路过,尽头明明有两个流人。但此时也来不及多想,二人跟着阿术跑到了那条隧道口,一看,不禁瞠目结舌。

这隧道口有人守卫!但的确没人,因为守卫的流人不知何时已经倒地毙命,眼珠凸出,神态恐怖,与厅房中那两人的死状一模一样!

“啊哈!”麴智盛大喜,“法师,是大卫王瓶的魔鬼在保护我!”

阿术不屑:“你叫他,他答应吗?”

麴智盛怒目而视,玄奘催促:“眼下不是争论的时候,快走!”

阿术在前面跑,两人跟在后面,阿术跑进一条岔道,又跑回来喊:“师父,这边有人!”

然后他又朝另一边一探头:“师父,快点儿,这里没人!”

三个人跑到那条隧道,才知道,所谓的没人,是没有活人,地上又倒着几具尸体!

众人感觉怪异无比,仿佛的确是大卫王瓶中的阿卡玛纳魔神隐形在暗中,替他们清扫通道。就这样,阿术小小的身子在前面探路,三个人所过之处,流人们无不伏尸当场,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阻碍!

这时候,早已经没有流人敢追来。

在玄奘等人看不到的地方,薛先生怔怔地站在一具尸体前,脸上露出难言的恐惧,流人们默不作声,身子却簌簌地颤抖。

薛先生嗓子沙哑:“你们……看清楚了吗?”

一名流人浑身颤抖着,好半晌才喃喃地回答:“看清楚了……魔鬼……他不是人,是魔鬼……”

三人在黑暗的井渠中狂奔,这时他们没了火把,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在地下纵横交错的暗渠内寻找着出口。

感觉摆脱了流人的追捕,三人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了下来,坐在地上起不来。

休息片刻,玄奘问道:“三王子,这件事怎么会如此奇怪,流人们为何会纷纷毙命?难道真是大卫王瓶的魔力?”

麴智盛得意扬扬:“当然了,我是他的主人,心愿实现之前,他肯定会帮我的。”

玄奘皱眉深思:“那为何这次你没有许愿,他就自愿出手呢?”

麴智盛瞠目结舌:“这个嘛……或许这大卫王瓶觉得,他不能让我死在这儿吧?”

玄奘苦笑不已,然后又问了问他们来这里的经过,阿术将龙霜月支带着自己旁听高昌廷议,然后朱贵指点井渠之秘的事情说了一遍。玄奘这才知道,自己失踪一日一夜,竟然引发了高昌政局动荡!

玄奘心情沉重:“公主真是好算计啊!她的计划一环扣一环,当初贫僧还以为,她掳走我仅仅是为了防止我参与其中,没想到一石二鸟,竟然还有后招,片刻间便让高昌国陷入动荡。”

阿术点头:“公主通过法师您,一下子就击破了高昌国的权力平衡。”

两人仿佛打哑谜一样的话,让麴智盛受不了了:“法师,阿术,你们在说什么呢?你们说的公主是谁?”

玄奘想了想,叹道:“三王子,有些事情,贫僧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说起。我先问你,你二哥是否想坐上这高昌国王的位置?”

“想啊!”麴智盛点头,“这点朝野皆知,连父王都清楚。”

“那你二哥如何才能当上国王?”玄奘问。

麴智盛想了想,摇头:“难!大哥是世子,二哥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阿术冷笑:“为何没指望?大唐的李建成还是太子呢!”

麴智盛瞠目结舌:“你……你是说我二哥想谋反?”

“难道他不想么?”阿术道。

麴智盛哑口无言,最终无奈地点头:“若是父王驾崩,大哥恐怕压制不住二哥,他们俩迟早会兵戎相见。”

玄奘道:“那如果陛下在世,三王子,你二哥要谋反,他首先要解决什么?”

麴智盛想了想:“解决掉大哥!他们俩呀,这些年已经是斗得不可开交了。”

“解决掉你大哥,还必须解决掉什么呢?”玄奘追问。

麴智盛想了半天,露出苦恼之色,忽然灵光一闪,大声道:“解决掉大将军张雄!大将军手里有兵权,又跟大哥关系好,不解决掉大将军,我二哥根本不敢谋反!”

“没错。”阿术夸道,“三王子,你真是太聪明了。”

麴智盛顿时乐不可支。

玄奘道:“所以,三王子,请你想想,如果有一个蒙面女人,在大将军的保护下,在交河城中将我劫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麴智盛人其实很聪明,立时便明白了:“我懂了!大哥是世子,更是交河郡公,交河城名义上归他管理。您在交河城被劫走,不但大将军有直接责任,连大哥也难逃干系!”

“三王子所言极是,一石二鸟。”玄奘叹道,“因为贫僧的缘故,昨日的朝会上,大将军的军权被剥夺,高昌国内的权力立刻就失去了制衡,给二王子制造了最佳的机会,让高昌国陷入夺嗣的战乱中。这便是那个女人的谋划。”

“法师,您说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谁?”麴智盛惊骇不已。

阿术想说什么,却被玄奘扯住了。

“三王子,”玄奘笑道,“倘若贫僧告诉你,那个女人便是龙霜公主,您会有什么想法?”

“法师,请勿妄言!”麴智盛严肃地摇头,“霜月支不会干这种事的。我们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厮守在一起,她为什么要劫走你,让我高昌国陷入动荡?”

“是啊!”玄奘不想再说什么了,感慨道,“她劫走贫僧作甚?”

麴智盛涨红了脸,竟是屈辱无比。众人似乎一句话之间便有了隔阂,都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往前走着。

前行不远,三人终于看到了头顶的通风竖井,只是洞壁顶高有两三丈,谁也无法上去,井渠内虽然长有些葡萄藤,却禁不住一个人的分量,爬不上去,只好继续找低矮些的竖井。正在这时,薛先生带着流人们追了过来,在笔直的井渠之内,一眼就看见了他们。流人们立时呼喝一声,追杀而来,但似乎都有些惊惧,速度并不快。

“快走!”玄奘招呼一声,三人开始顺着井渠两侧的土台飞奔。

转过一条横渠,就见不远处有一眼较低的通风竖井,离地面有八尺高。虽然远远高于人体的高度,玄奘却也有了办法,他低声道:“三王子,贫僧来引开他们,你和阿术快去王宫报告陛下!”

“法师——”麴智盛刚要反对,玄奘已经蹲在了地上:“三王子,薛先生受人之托,不会杀贫僧的。你快走!”

麴智盛无奈,只好踩在玄奘肩膀上,玄奘挺直身躯,将他托了起来。麴智盛双手扒着井口的地面,爬了上去。玄奘又蹲下身让阿术也踩上来。

阿术坚决不上去:“师父,我走了您一人怎么办?我要陪着您!”

“阿术——”玄奘正要讲道理,却见薛先生等人距离不远了,急忙拉着他转身就跑。

麴智盛等着拉阿术上来,见他俩飞快地跑了,还没反应过来,薛先生等人已经到了。麴智盛急忙躲在一边,才没被薛先生发现。

他四处看了看,这里是一户人家的后院,院落里种满了葡萄藤,此时是冬天,葡萄藤已经落尽了叶子,干枯枯的。天气冷,后院也没人来。他急忙走到后门处悄悄打开门,走上了大街。

麴智盛原本辨不清这里的方位,不料刚走了几步,转过一条街,就到了王城南北大街的北端,距离王宫只有一里多远!

麴智盛不禁骇然失色,看来这些流人当真是要对高昌不利!如此近距离地攻打王城,真可谓防不胜防,更可虑的是,谁也不知道地下井渠是否会通到王宫!看来井渠虽然使高昌国的饮水和灌溉极为便利,却也埋下了隐患。

他行走在大街上,却发觉街道有些异样,虽然还是商旅云集,讨价还价,争夺激烈,但每个街口却多了不少守卫。麴智盛有些狐疑,不敢怠慢,买了顶胡帽戴上,遮住了面孔,向王城走去。路并不远,很快就到了宫门前,高大的宫墙两侧,密密麻麻都是高昌国的军队,全副武装,守卫森严。他的心不住往下沉,走到一家皮货店门前,问那店主“这位大叔,:请问今日王城周围为何这么多军队?发生什么事了么?”

那店主是高昌人,朝宫门瞥了一眼,叹了口气:“今日焉耆王率领使团来到王城,据说是为了索要焉耆公主。唉,只怕一言不合,两国就会开战啊!”

麴智盛这才恍然大悟,那店主一脸忧虑:“战端一开,丝路就要断绝,大唐和东突厥打仗也就罢了,咱们这些小国谁也干涉不着。可咱们丝路小国,自己还打,当真摧毁丝路,尽皆国破家亡,何苦来哉!”

麴智盛不禁有些讪讪,这战端,可不是因为他才开启的么?

知道内幕,他也不敢直闯宫门,只好偷偷绕到后宫的角门,高昌王宫的太监宫女不多,每逢重大宴会都需要从城中酒楼和贵族家中借调人手,今日为了招待焉耆使团,临时征调了不少人,这后门人来人往,食材、木炭、器皿、葡萄酒源源不断地往宫中输送。

他偷偷摸摸地跟着人流想混进去,西域的王宫并没有中原那般森严,尤其是今日,忙乱不堪,竟然真让他混了进去。

麴智盛知道事情紧急,必须去告诉麴文泰。可他担心龙霜月支,先匆匆跑回自己宫中,一进门就大呼小叫:“霜月支!霜月支——”

此时,龙霜月支正在大殿里对几个心腹宫女发号施令,龙突骑支这次亲自来高昌王城,虽然她早已经安排妥当,但仍然忧虑重重。

“你立刻去见父王,告诉他,按原定计划办!”龙霜月支想了想,“但语气要更加激烈,不用担心高昌人的怒火。”

一名宫女点头答应。

“还有告诉父王,千万不要介入高昌的内部纷争中。”龙霜月支又叮嘱道,“总之,不管高昌谁当权,咱们只要一样东西,丝绸之路——”

正在这时,麴智盛的大呼小叫传来,龙霜月支一跃而起,露出惊喜无比的表情:“阿弥陀佛,这傻子,终于平安回来了!”说着,急忙提着裙子从大殿跑出来,脸上瞬间就有了泪痕,一下子扑进他怀里:“三郎!三郎!这一夜你跑哪儿去了?让我整晚都没睡着!”

“是我的不对,是我的不对。”麴智盛连连道歉,随即道,“霜月支,你听我说。二哥可能要造反,你先找个地方躲避一下。就到王宫的家庙去吧!”

龙霜月支顿时愣了。

“我得马上告诉父王!”他交代完,转身就要走。龙霜月支一咬牙,眼里闪过诡异的光芒,猛然一掌劈在他的后颈。

麴智盛怎么也想不到龙霜月支居然对他动手,刚露出惊愕的表情,眼前一黑,身子已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