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列王纪(四方馆)第四章王子与魔鬼的契约
听到这里,玄奘完全愣住了:“三王子竟然偏执到了这等地步,连国家命运都弃之不顾?”
“嘿!何止如此!”麴文泰显然提起麴智盛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孽子……弟子命仁恕去劝他,他竟然用大卫王瓶来威胁仁恕!德勇恼怒无比,率领宫中宿卫去抢人,他也毫不相让,面对着大卫王瓶,谁都不敢上前。结果……焉耆联军厉兵秣马,而他却在宫中逍遥自在。”
玄奘皱眉不已:“陛下,您去劝他了么?”
“去了。”麴文泰黯然伤心,“弟子带着王妃亲自去劝说,那孽子只是不理,却扬言,他今生是要定了霜月支,哪怕天崩地裂,国破家亡也在所不惜。谁敢进去一步,瓶中魔鬼就会夷灭他全族!这孽子……”麴文泰脸色涨红,拍着大腿愤怒不已,“他这话竟然当着弟子的面说!他是威胁我!”
“眼下,王宫内人心惶惶,弟子夜不能寐,忧虑焦灼。”麴文泰疲惫地揉了揉眉头,朝玄奘合十,“弟子听说法师身在伊吾,才不得已劳烦法师星夜兼程,赶到王城,只望法师能给弟子指点迷津。”
玄奘这才明白,为何到了白力城也不让他住宿,非要星夜赶到王城,麴文泰更是连夜等候,诉说苦衷。他沉思了片刻:“陛下需要贫僧做什么呢?”
“法师做什么都行,只要能帮弟子解了眼前这场灾祸,弟子以及高昌国八代先王,必定感念法师的慈悲。”麴文泰再次礼拜,“法师乃大唐高僧,名震长安,更是连皇帝都对您持礼甚恭,我西域诸国都是佛国,法师必定能够以佛法感化焉耆、龟兹等国,顺利解决此事。况且,那孽子与法师熟识,对法师也甚是崇敬,以法师的高深佛法,必定能够镇压恶魔,还我高昌朗朗乾坤……”
麴文泰眼泪流淌,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玄奘明白了,自己一则是有名望的僧人,在西域地位尊崇;二则,自己来自大唐,并且与李世民关系良好,能够带来无形的政治压力,焉耆国又打算投靠大唐,因此由自己出面来解决这个问题,对麴文泰而言实在是最佳人选。至于镇压魔鬼……似乎在佛徒看来,凡是僧人都拥有无上神通。这点玄奘实在不想再辩解了。
他一时沉默下来,在他心目中,将宗教和王权区分得很清楚,他只是一介求法僧,不愿涉足王权纷争,但此事却有些特殊,毕竟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战乱爆发,百姓涂炭。犹豫半晌,玄奘终于点头:“好吧,贫僧尽力而为。”
麴文泰大喜,拜倒在地,感激涕零。玄奘急忙将他扶了起来,心里却沉甸甸的,也不知自己答应下来到底是对是错。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玄奘和阿术赶了一天路,又陪着麴文泰聊了一夜,早已经困顿不堪。麴文泰连连致歉,让玄奘好好休息,自己告辞出去。玄奘送到门口,麴文泰带着侍从转身离去,到了院门处,却发现麴仁恕正靠着门框打盹。
见麴文泰出来,麴仁恕立刻惊醒,拜服在地:“父王,儿子给您请安了。”
“嗯?”麴文泰愣了,“你怎么在这里?”
旁边有宫人低声道:“陛下您和玄奘法师长谈,世子担心您的身子,在这里守了一夜。”
麴文泰唔了一声,淡淡道:“起来吧,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不必担心本王。”说完看也不看麴仁恕,出门上了肩舆,径自回了寝宫。
麴仁恕毕恭毕敬地起身,道:“恭送父王。”然后回头朝玄奘看了一眼,双手合十,深深地鞠躬,随后退了出去。
阿术冷眼瞥着,道:“看来这位世子很不讨高昌王的欢心呀!”
玄奘摸了摸他的头:“你半夜不就困了嘛,还是赶紧睡觉吧!”
两人休息到了午时,麴文泰和王妃亲自陪同用膳,即使是宫廷御膳,也极为简单,因为玄奘不食肉类,便以瓜果葡萄为主,辅以馕饼之类的面食,饮料则有两种:白瓷茶壶里是茶叶,加有盐和姜丝;银壶里则是新鲜的葡萄汁。
用完餐,麴文泰召来王宫总管朱贵,命他陪同玄奘去见麴智盛。
这朱贵年近五旬,是个白种人,淡黄色的眼珠,面白无须,脸上皮肉松弛下垂,一脸愁苦模样。也许做惯了仆役,永远是满脸的恭顺,但偶尔眼神一闪,却露出精明洞彻的光芒。
朱贵低眉顺眼地陪同玄奘和阿术在王宫中穿行,高昌王宫比起大唐皇宫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但规模却比伊吾王的王宫要大得多,房屋有数百间,与寻常民居一样,都是厚厚的夯土版筑。但与民居不同的是,门和窗户周边镶嵌着玉石,雕花精美。更与中原宫殿不同的是,这里的每一座房屋都有两三层,看起来宏伟异常。
到了王宫的西北角,眼前是一个三座宫殿组成的院落,一丈多高的围墙将其和其他区域分隔开来。只是围墙正中间的拱形大门,却被厚厚的土坯给堵住了。
朱贵躬身道:“法师,这里就是三王子的宅邸,您瞧,院子被封住了。”他说话声音尖细,来自中原的玄奘当然对此不会陌生,毫无疑问,此人是个净身的太监。
玄奘惊讶道:“三王子封住院门,那他日常饮食如何解决?”
朱贵苦笑:“他虽对陛下不敬,但陛下却不能缺了他们的饮食,您看到了么?墙角架有梯子,一日三餐和饮水,都命人从墙头给他吊进去。”
玄奘摇头不已,朱贵从那梯子爬上墙头,朝里面喊道:“三王子,玄奘法师前来拜访!”
过了片刻,宫殿的二楼露台上出现了一条人影,正是麴智盛。他朝外张望,一眼看到了站在院墙外的玄奘,顿时大喜,兴冲冲地合十作揖:“啊哈,法师,您从伊吾来到高昌了?哎呀呀,您怎么不早说,智盛该出城迎接的。”
这麴智盛可不是伊吾城外那个灰头土脸、为情憔悴的家伙了,他满面红光,眼角眉梢都带着乐滋滋的神气,只差眼睛里闪出星星了。玄奘笑道:“不敢当。三王子,看起来非但别来无恙,你的心情是越发地好了。”
“那可不是!”麴智盛得意扬扬,朝玄奘身后探了探头,见没人在他背后,于是缩回脖子,用手掌拢着嘴唇,低声道,“霜月支答应嫁给我啦!”他眉开眼笑,乐不可支,仿佛一个孩子终于得到了牵挂许久的玩具,“这些天她一直在宫中陪着我,弟子……弟子当真是如在梦中啊!感谢我佛!感谢菩萨!感谢法师!感谢这无所不能的苍天大地!”
“恭喜三王子。”玄奘笑道。
“您等会儿啊,弟子这就让霜月支出来礼拜您……”他一拍脑门,懊恼地道,“弟子忘了,这院门给砌上了……您等等啊,弟子这就命人给拆掉。朱伴,你去找些人,快拆!快拆!”
朱贵愣了,没想到玄奘一来,油盐不进的三王子居然让人拆掉院门的土坯,半晌才醒悟过来,忙不迭地找人去了。
“阿弥陀佛,”玄奘问,“三王子,你不怕拆掉之后,有人趁机进去吗?”
“怕甚?”麴智盛两眼一瞪,“弟子手中有大卫王瓶,无所不能,需要怕谁?之所以封住院门,只是不想让人聒噪,吵着霜月支的清净。”
这时候,朱贵带着十几个宿卫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数十斤重的土坯一块块搬走。玄奘正要进去,麴智盛这时已经到了院子里,吆喝着那些侍卫:“别走别走,把这地上的灰土打扫干净。法师爱洁,这地上脏兮兮的,让他如何经过!”
朱贵无奈,只好带着宿卫们做起了清洁,把地上的尘土都打扫干净,又用清水洒了。麴智盛这才满意,亲自到门口迎接玄奘,把他和阿术请到宫中。朱贵站在门口迟疑,不敢进。麴智盛叹了口气:“伴伴也请进吧!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若非所有人都与我作对,我又怎么会将你也拒之门外?”
“三王子,老奴……”朱贵感动得眼眶立时红了,默默地拭泪。
“来吧,”麴智盛也甚是伤感,拉着朱贵将他拽了进来,“这宫中只有你对我最好,连父王和两位兄长都不及。”
玄奘和阿术随着麴智盛进了宫殿,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跪坐,宫里的侍女立刻奉上各色瓜果。麴智盛跑去内殿请龙霜公主,过了片刻,内殿的廊道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就听麴智盛低声说话:“这位玄奘法师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高僧,你一见必定欢喜。”
公主的声音有些忧郁:“我如今寄居你的宫中,便是背叛了焉耆,如何有脸拜见法师?”
“唉,”麴智盛长长地叹息道,“你莫要忧虑,我必定有解决的办法,让你父王承认咱们的亲事。玄奘法师佛法高深,若肯为你我祈福,咱们必定能得到佛祖庇佑……”
“是吗……”公主喃喃不语。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地走了进来。玄奘在伊吾见过这位公主,当时的龙霜公主骄傲尊贵,不可一世,可眼前的公主,虽然仍旧是那般尊贵美貌,神情中却带着一丝忧郁,一丝怯意,楚楚可怜,温柔可人。若非相貌一般无二,几乎以为是两个人。
“霜月支拜见法师。”龙霜公主躬身下拜。
玄奘忙起身施礼:“阿弥陀佛,许久未见,公主风采一如往昔。”
龙霜公主淡淡笑了笑,跪坐在麴智盛身边,湛蓝的眸子凝视着玄奘:“法师,您今日来,可是作为高昌王的说客,劝我回去的么?”
麴智盛顿时愣住了,怀疑地看着玄奘。玄奘笑了:“阿弥陀佛,假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爱别离,怨憎会,无非是一场果报而已。既然有此果,必然有其因,贫僧又怎会不问因果,强行拆散二位呢?”
“对对对,”麴智盛这才松了口气,“我和霜月支就是前世的姻缘,应在今生的。”
龙霜公主却没他那么乐观:“法师,我与智盛是真心相爱,但两国关系恩怨难解,每日里甚为苦恼。求法师指点迷津。”
“对对对,求法师指点迷津。”麴智盛在公主面前,完全成了应声虫。
玄奘笑笑:“三王子手里既然有大卫王瓶,为何不对魔鬼许愿,谁敢反对,尽数诛杀?”
麴智盛瞠目结舌:“这怎么行?弟子只想和霜月支在一起,哪能因为别人反对就肆意杀人呢?这万万行不得!”
玄奘又道:“贫僧听说那瓶中的魔鬼名叫阿卡玛纳,最擅长蛊惑人心,你为何不命令魔鬼,让这世上无人反对你们的婚姻?这岂不是它所擅长的吗?”
“这样啊……”麴智盛有些意动,瞧着公主。
公主却正色道:“法师,反对我们的恰恰是那些最爱我们的亲人。大卫王瓶虽然神异,毕竟是邪物,身为人子人女,我们怎么能让魔鬼控制自己的父母兄弟?”
“对对对……”麴智盛恍然大悟,敬佩地望着公主,“还是你想得透彻。”
“那么,公主就大可不必理会了。”玄奘淡淡地道,“因为公主爱上三王子之后,滞留王宫不归,便是对你焉耆国、对你的父王最有利的事情。”
朱贵的眼中露出一股赞赏,这法师试探着便将霜月支挤对到了绝境,之后刀锋立现,这和尚,当真了得。
龙霜公主却微微蹙眉:“法师这是什么意思?”
“无他,焉耆和高昌的关系公主当然清楚无比,两国因为丝路贸易时有摩擦,焉耆处心积虑想将丝路改道,高昌则不择手段加以破坏。公主滞留在高昌王宫,对焉耆国而言,就是一个绝佳的借口,焉耆王就能以高昌王子强抢公主为由,取得各国的支持,名正言顺地挑起战争,用武力夺回丝路。只要夺回丝路,焉耆国百年兴盛,公主对焉耆王乃是大孝啊!何必非要让你父王同意你们的婚事呢?”
玄奘说得很平淡,仿佛只是在闲聊着天气,但一字字却直戳人心,甚至隐约指责是龙霜公主故意设计诱骗麴智盛,玩一场游戏,给焉耆王发动战争提供口实!
麴智盛目瞪口呆,一会儿瞧瞧玄奘,一会儿瞧瞧龙霜公主,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龙霜公主怔怔地看着玄奘,湛蓝的眸子里盈盈欲泣,哽咽道:“法师就是这样看待霜月支的吗?我承认,当日在焉耆,的确为国事考虑甚多,但那只是身为儿女,见父王操劳国政,时常脾气暴躁,焦虑难寝,想为父王分忧。若非因为爱上智盛,我会拿自己的名节让焉耆蒙羞么?”
朱贵在一旁插嘴道:“法师有所不知,焉耆王一直想把公主嫁给西突厥的阿史那·泥孰。泥孰乃达头可汗的曾孙,世世代代任职莫贺设,在西突厥拥有崇高的声望,受到十姓部落的拥戴。只因公主想辅助焉耆王重振国势,婚事才耽搁了下来。”
玄奘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也许,这种国与国之间的政治联姻,反而是这位西域凤凰最佳的归宿吧!
龙霜公主凄凉一笑:“法师只是指责霜月支,但您有没有想过,我若是嫁给泥孰,凭泥孰对我的痴迷,我焉耆在西域诸国兴盛一时,又是什么难事吗?但我抛弃泥孰,和智盛相爱,焉耆必定受到西突厥的憎恶,便是大军击破高昌王城又能如何?要知道,高昌王的长女,嫁给了统叶护可汗的长子,统叶护可汗能眼睁睁看着高昌国被我焉耆灭亡么?我何苦为了这么一个破绽百出的计划,毁掉自己一世的清白?”
玄奘陷入沉思之中,朱贵和龙霜公主的说法应该不假,西域各国在政治联姻方面,利弊得失都计算得清清楚楚,谁也瞒不住谁。无论对焉耆还是龙霜公主本人,与泥孰的联姻都是最佳选择,而龙霜公主爱上麴智盛,并不符合焉耆国的利益。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难道果真是魔鬼的诱惑吗?
“法师,您真是多虑了。”麴智盛见公主伤心,急得抓耳挠腮,若非外人在场,早就抱着她好好抚慰了,“霜月支绝非这等人,您不了解,但我和她朝夕相处,她对我的爱有多深,难道我不清楚吗?”
玄奘怜悯地望着他,低声道:“三王子,佛家说因果,除了前因,后果,中间还有个缘,这便是因缘果报。贫僧只信佛,不信魔。这大卫王瓶诡秘重重,难以测度,既然你想让贫僧设法成全你和龙霜公主,贫僧就必须把这内中的缘由搞清楚。”
“一切都听法师您的!”麴智盛对玄奘极为敬服,“法师,弟子第一次见到您,就仰慕您了。你身上有一股佛性,只要弟子待在您身边,就浑身放松,如沐佛光。但是法师,您可千万不能伤了霜月支的心,否则弟子也不想知道什么因,什么缘,只要这个结果就够啦!”
玄奘含笑点头,问:“不知贫僧可否见一见那大卫王瓶?”
“呃……”麴智盛略略犹豫,随即答应,“好!”
在麴智盛的带领下,众人起身,顺着长长的廊道进入后宫。后宫的正中间是一座佛堂,也不知麴智盛怎么想的,把那个藏有魔鬼的大卫王瓶供奉在了佛堂上。他不管佛法和魔法是否相冲,也不管瓶中的魔鬼阿卡玛纳大人是否会感到憋闷。
“法师请看,这就是大卫王瓶。”麴智盛撩起黄色的幔帐,露出一只高大的黄铜巨瓶。这大卫王瓶高约二尺二[1],大肚细颈,瓶体分为两层,外层镂刻,花纹繁复精美,内层光可鉴人,阳光的映照下,仿佛外层的花纹在缓缓地流动。瓶口焊着锡封,上面印着所罗门·大卫王那著名的六芒星印鉴。
这就是那萨珊波斯帝国四百年传承的镇国之宝,一个能让任何心愿获得满足的神物!世人皆有欲念,而这个大卫王瓶却正好击中了人类最柔弱的心底隐秘,将他们的欲望放大到极限。众人一时间呼吸仿佛停滞,这只大卫王瓶静静地展现在眼前,散发出妖媚的吸引力,那瓶身的花纹仿佛露出蛊惑般的微笑,在对他们说话。
你想获得天上地下所有的财富?释放我吧,我可以满足你!
你想获得这个大地上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我订下契约吧,我可以满足你!
你想拥有人世间最美丽的女人吗?许下誓愿吧,我可以满足你!
你还想要什么?
天上地下,我无所不能;千秋万代,我永生不死!
饶是玄奘禅心如同磐石,望着这个妖异的瓶子也禁不住佛心摇曳;再看看朱贵,眼神迷离,仿佛要晕倒过去;连阿术这个孩子都完全呆住了,眼睛里露出浓浓的渴望和恐惧。
“阿弥陀佛,”玄奘问,“三王子,大卫王瓶就这样放在佛堂,你不怕有人偷了去?”
“不怕。”麴智盛道,“瓶中的魔鬼已经和我订下契约,别人偷去也没用。不管千里万里,我心念一动,魔鬼就会出来。”
“你当初是怎么唤醒魔鬼的?”玄奘问。
麴智盛毫不隐瞒,道:“法师您看,这六芒星印鉴的正中心是个六边形,微微下凹,并无缝隙,但我将鲜血滴在六边形之内,它居然眨眼间就吞吸干净。然后这外层镂刻的花纹就灌满鲜血,形成一个诡异的图案,仿佛睁开了无数双鬼眼。之后,魔鬼就苏醒了。”
玄奘点点头:“你没有对公主隐瞒,说是通过与魔鬼的契约,才让魔鬼控制了她的心神爱上了你?”
麴智盛摇摇头,满足地看着龙霜公主:“没有。我怎么能欺骗霜月支呢?”
“公主,你也不觉得自己是被魔鬼控制了心神么?”玄奘又问龙霜公主。
公主也摇头,露出迷茫之色:“没有,爱上智盛的感觉很美好。我只望日日夜夜都与他在一起。”
两人相视一笑,十指紧扣,眼眸里说不尽的柔情蜜意。但玄奘却越发感到难以言喻的诡异,头皮都禁不住有些发紧。他盯着眼前的大卫王瓶,耶兹丁濒死时的呼喊回荡在耳际:“瓶中有鬼——”
“法师,可有成效?”玄奘一回来,麴文泰便闻讯而至,急不可待地问。
玄奘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陛下,这件事贫僧昨夜想得有些简单了,内中缘由恐怕非常复杂,需要一些时日和契机。”
“哦。”麴文泰略略失望,但他也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解决,苦笑道,“法师莫怪弟子催促,只是……今日凌晨,焉耆三国发来最后通牒,要求三日内释放公主,否则便挥军北上。”
玄奘心情沉重,问:“陛下向突厥王廷求助了吗?贫僧记得您和统叶护可汗是儿女亲家吧?”
“是啊!”麴文泰摇头不已道,“如今是焉耆占了道义,受到广泛同情,统叶护可汗又不能过于偏袒……法师您看,”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这是方才突厥王廷派驻在城内的吐屯[2]送来的王廷诏令,要求弟子妥善处理与焉耆的纠纷,释放公主。这说明王廷已经表态,若是三国联军进攻,突厥最多加以调解,但不会出兵干涉。”
玄奘当然明白,像麴文泰和统叶护可汗这种政治联姻,还是以国家利益至上的,统叶护断不会因为一个高昌,而让西域诸国离心。
“这样吧,”玄奘想了想,“贫僧给焉耆王写一封书信,邀请他派使团来高昌,陛下与他坦诚相见,最好带着他去见见龙霜公主,让他亲眼看看。若能不诉诸刀兵,无异于筑就了七级浮屠啊!”
麴文泰大喜过望:“弟子写过国书陈述此事,但焉耆王却说荒诞十足,一派胡言,他根本不相信,弟子也就无可奈何。法师既然肯居中作证,那再好不过了。”
两人回到大殿,麴文泰亲自磨墨,玄奘用汉文和梵文[3]各写了一份,交给麴文泰。麴文泰要用国书封了,被玄奘阻止:“陛下,还是请一名僧侣送去最好。”
麴文泰顿时醒悟:“还是法师精细!”
焉耆也是佛国,以玄奘的地位亲自写了书信,焉耆王即便是出于崇佛的缘故,也不可能置之不理。但两国如今关系交恶,若是当作高昌的国书送过去,焉耆王首先就会在心中判定,这个大唐来的和尚一屁股坐在了麴文泰的椅子上,内心生出抵触。
“法师,您下一步要做些什么?”麴文泰问。
玄奘想了想:“贫僧打算到交河城、赭石坡去看一看。”
“去那里作甚?”麴文泰惊讶地问。
玄奘笑笑:“为了求这因与果之间的缘。”
麴文泰很是聪明,当即不再问了,沉吟道:“交河城距离王城有八十余里,那里诸胡杂处,势力复杂……这样吧,弟子派大将军张雄率兵护送您。大将军勇武过人,乃是西域第一名将,有他在,法师必定安然无恙。”他见玄奘要拒绝,立即摆手,“法师,您的安危对弟子极为重要。不仅仅是因为您在帮弟子做事,对高昌国来说,任何一位高僧若有不测,那就是塌天大祸。请法师切勿推辞。”
玄奘只好同意,麴文泰立刻召来张雄,命他率领一队骑兵陪同玄奘前往交河城,并特意派了朱贵陪同,随行照顾玄奘的饮食起居。
张雄此人年有四旬,相貌儒雅、身躯精壮,走起路来有些罗圈腿,一看就是那种久在马背上磨炼的军人。一开始玄奘不知,后来听麴文泰介绍,才知道这张雄可了不得,绝对是高昌国实力派的强权人物。
张雄,字太欢,祖籍河南南阳,世居高昌,他的姑母是先王麴伯雅的王妃,与麴文泰是姑表兄弟,他的夫人麴氏也出身于王族。当年高昌发生“义和政变”,麴文泰父子正是在张雄的保护下才逃出高昌,七年后,也是在张雄的帮助下,麴文泰父子才击败叛乱者,夺回王位。
张雄对玄奘甚为恭敬,趁穿过王城之际,不断向玄奘介绍高昌风物,两人聊得很是欢畅。
昨晚玄奘进入王城时是夜晚,对高昌城并没有太大的观感,此时骑在马上,才觉得高昌之繁华,果真不是虚言。高昌的王城比伊吾城大了数倍不止,分为宫城、内城、外城三部分,骑兵一路经过南北大街,触目所见,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南来北往的商旅,操着繁复纷纭的语言,穿着色彩纷呈的服饰,拥挤在大街上激烈地讨价还价。
骑兵经过时,对阻挡道路的商贾进行驱逐,但在王城中,这些商贾也不怎么怕军队,玄奘亲眼看见,一个胡商被骑士拿矛杆推开,还兀自张着五指朝卖家叫道:“六百五十斤!这香料我要六百五十斤……硇砂也是我的,二百斤……”
朱贵笑道:“法师,前隋称我高昌为‘西域之门户’,您看这南来北往的商贾,除了来自粟特地区的康、何、曹、安、石等诸国,还有姓翟的高车人,姓白的龟兹人,姓车的车师人,以及更遥远的吐火罗地区、波斯地区的各国商贾。现在大唐和东突厥正在鏖战,商旅还算少,等到战事平定下来,只怕人数会激增两倍。”
“哦?”玄奘想起正在数千里之外的大草原上进行的数十万大军对决,不禁忧心,他当初听李世民讲过,要以举国之兵,一战攻灭东突厥,彻底解决这个中原王朝百年来的大患。不知李世民到底能否成功,玄奘只好在心中祈祷。
“二位大人,就你们而言,是希望大唐胜,还是东突厥胜?”玄奘笑着问。
他本以为这问题有些敏感,没想到张雄毫不犹豫,坦然道:“当然是大唐胜了!我们高昌人祖先都来自河西,乃是堂堂汉人,怎会愿意仰这些夷狄的鼻息?况且,对于丝绸之路而言,只有中原王朝强大、富裕,才能生产更多的丝绸和瓷器,才能购买更多的金银和香料,丝路才会更加繁华。只是中原内战频仍,兴衰有如灯灭星垂,我们高昌虽然是汉人,也实在指望不上中原王朝,只好在异族的夹缝中自己求存。”
玄奘悲悯不已,高昌的命运第一次真正牵动了他的心,身为汉人国家,独自生存于西域,那种艰辛当真是无法想象。
玄奘问朱贵:“总管大人呢?”
朱贵笑了:“老奴不是汉人,也不是西域人,更不是突厥人,只要我高昌安好,陛下康泰,老奴从来不考虑这大国争锋。”
玄奘看着他的模样,倒当真有些好奇:“总管大人,您是何方人氏?”
张雄笑了:“法师,朱总管是嚈哒人。”
“嚈哒?”玄奘仔细想了想,倒真没听说过这个国家。
朱贵脸上露出了缅怀的神情:“也难怪法师不知道,我的国家,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被波斯和西突厥给灭了,族人们四下逃散,早已经像这灯头的火,香尖的光,消失在了黑夜中。”
张雄对这段历史知之甚详,解释道:“法师,嚈哒人是汉朝时大月氏的一个分支,几百年前称霸西域,他们曾经打败过拜占庭和波斯,甚至击败了天竺,在西域建立了最辽阔的帝国。三十年前,嚈哒人国势衰微,被波斯和西突厥人联手给灭了。”
玄奘慨叹不已,朱贵叹道:“灭国之后,我们一群族人保护着年幼的公主向东来到了高昌,得到高昌人善待,就在此住了下来。后来,公主嫁给了当时的世子,现在的陛下,我为了照顾公主,就净身入了宫,当了太监。”
玄奘道:“那么嚈哒公主呢?”
朱贵脸上哀伤不已:“二十年前就已经病逝了。”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诸国亦苦。”玄奘喃喃道,“弥勒净土,究竟何时能降临?山河石壁,皆自消灭。百花开放,万类和宜。粳米成熟,不炊可食,人食长寿,毫无疾苦。衣裳不需人工纺织,地长天衣树,树上生出细软衣裳,任人采取穿着;房屋宫殿,亦多以法化而成,地上没有丝毫污浊不净……”
朱贵默默地听着,伤感的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笑道:“法师是否去过王城内的佛寺?”
玄奘摇摇头:“贫僧昨晚才入城,还没来得及礼拜佛寺。这高昌王城的佛寺在何处?贫僧从交河回来,定要去一一礼拜才是。”
一听这话,朱贵先笑了:“法师,这高昌城内城外,共有佛寺三百多座,您要一一礼拜,恐怕一年都拜不完。”
玄奘不禁呆住了。南北朝时,佛教盛极一时,也不过在唐人的诗句里留下“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感慨,可这高昌王城才三万多的人口,仅仅王城周边就有佛寺三百座!平均每一百个人就拥有一座佛寺,当真不可思议!
玄奘忽然有种隐忧,他立志要昌盛佛门,因此才不惜冒险前往天竺求佛,可是即使他求佛归来,将佛教昌盛到如同高昌这般,三万人口三百寺,难道就是佛教之福吗?他蹙眉深思,这个问题却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思考出答案的。
三人一路聊着从城北的玄德门出去,一路的绿洲上,到处都是绵密耸立的葡萄园,此时是冬季,葡萄藤光秃秃的,一片苍黄,一望无际。可以想见收获季节的盛况。
正走着,忽然看见北面的山峦一片火红,岩石通红,山脉沸腾,似乎整座天空都在熊熊燃烧。玄奘不禁大吃一惊,勒马停下,问道:“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这座山怎么会……燃烧?”
张雄一愕,和朱贵一起大笑起来,连一旁的阿术都笑得前仰后合。张雄笑道:“嘿,弟子倒忘了,法师是夜晚经过的新兴谷,怪不得没看见这火焰山。”
阿术道:“师父,这山名为火焰山,倒并不是真正在燃烧。那山上岩石是赭红色,山上寸草不生,在红日照耀下,地气蒸腾,烟云缭绕,真像是燃烧一般。我第一次随叔叔路过此地,也以为是着了火。”
玄奘啧啧称奇,朱贵也笑道:“法师,这山虽然没有着火,但到了盛夏时分,山上温度之高,把鸡蛋放在沙面上,片刻就能烤熟。有些百姓吃馕饼,干脆把面摊在石头上,一会儿就能晒得外焦里嫩。”
从王城到交河城的道路就在这火焰山下,顺着山脚向西六七十里。他们出城时已是黄昏,当天走了三十里便已入夜。张雄命令骑兵们搭建营帐,就在山下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上午时分,便到了交河城外。
交河城是两百年前车师国的都城,位于两条河交会处的河心洲,在河水的冲刷切割下,这座河心洲的地势越来越高,形成一座高有十丈的坚固土台,形状如同一片巨大的柳叶,南北长达五百丈,东西最宽处可达百丈。
由于这里夏季酷热、干燥,交河城的地表上并没有建筑,居民为了避暑,挖开地面,开凿窑洞式住宅,住户的院子相通,便形成了地下的街道。最奇特的是,这里的建筑不是层层向上,而是层层向下,最初的住宅和院子距离地面近,想增加住宅,就往地底下掏挖,挖出来的土,筑成围墙和土屋。地底窑洞的透气孔与水井连通,水井里的凉气天然可以调节室内的温度,防暑降温。于是乎,这座土台就被人为切割,一出门就是崖壁,头顶则是地面,天然形成了一重重的城墙,整座城市成了一座功能复杂的军事堡垒。
事实上,这座交河城也是西域最牢固的城市,城下是深深的河沟,无论站在沟底,还是河对岸的高处,根本看不清城内的防御。近两百年前,强大的匈奴围困车师国达八年之久,最后还是车师人主动撤离,才算把这座城堡给攻了下来。
因此这座构造繁复的终极性防御堡垒,对历代中原王朝都是拓展西域的最可靠根据地。眼下,交河城是高昌国最大的一个郡,历来都是世子册封为交河公,管理城市。也就是说,交河城的最高长官,便是麴仁恕。
朱贵带着人先进城去通知交河太守,玄奘和张雄缓缓而行,到了交河城外,张雄忽然问:“法师,据说几个月前,大唐皇帝陛下出兵东突厥后,曾经作诗: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这是否暗示朝廷对我高昌有领土的要求呢?”
“哦?”玄奘愣了愣,张雄含笑望着他,但玄奘却从他的笑容里,觉察出了一些对大唐这个庞然大物的惊惧。玄奘想了想:“贫僧只是一介僧人,不懂国事。但对我大唐人而言,诗句乃是抒怀之用,而没有实际指称。关于交河城的诗,更是屡见不鲜,譬如虞世南大人前几年就作过一首诗:焰焰戈霜动,耿耿剑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另有诗:还恐裁缝罢,无信达交河。贫僧想,大唐朝廷总不会从上到下都一致要求攻占西域,占领交河吧?”
张雄哈哈大笑:“法师辩才无碍,弟子佩服。只是玩笑而已,法师千万别当真。”
玄奘暗暗感慨,这高昌人,一方面希望得到中原汉人政权的庇护,一边又希望保持独立,也真是纠结。
这时朱贵带着交河太守亲自出迎,众人从南门进城,城门狭窄,进去后更加狭窄,两侧都是高耸的土墙,看不见民居。众人带着玄奘绕了几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街道贯通全城,但奇的是,两侧仍是土墙,没有民居。
玄奘等人从大道的一个豁口转过来,才看见层层叠叠的民居堆积在街道两侧,里面行人商旅买卖兴旺,客栈、佛寺、官署、市集,区域划分得极为细致。只是,看着身边的土墙悬崖,抬头望着变成一线的天空,玄奘想起自己正行走于地底,不禁感觉有些怪异。
麴智盛当日去的赭石坡在东门外,这里已经出了交河城,是河沟的边缘,上方就是高耸的河岸,形成垂直的崖坎。
“法师,这里就是赭石坡。”朱贵指着一处深红色的悬崖,“当初三王子就是站在此处。”
玄奘点点头,问张雄:“二位和诸位军士能否离得远些?”
张雄和朱贵一愕,对视一眼,也不追问,挥手命令骑兵们后退三十丈,自己也去了远处等待。阿术低声问:“师父,您干吗让他们都走了?”
玄奘迟疑了片刻,叹了口气:“麴智盛在这里接住了龙霜公主,贫僧想来,人谋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若是人谋,那就必定牵涉国家利益之争,西域各国的关系错综复杂,不得不防。”
阿术奇道:“师父,您似乎笃定那大卫王瓶里的魔鬼是假的?”
“假的?”玄奘诧异道,“贫僧可没有这么认为,毕竟很多东西用人谋无法解释。对了,阿术,你身子灵活,能否攀上崖坎,看看崖壁上有没有镶嵌……木橛或者孔洞之类。嗯,最好带一截绳子,到时候把贫僧也给拽上去。”
阿术答应一声,去找张雄要了一段绳子盘在腰间,攀爬了上去,这处崖坎高有三四丈,垂直陡峭,很少有可供手扶脚踩的东西,但这些却没有给阿术造成障碍,他的身子实在灵活,有时候用两只手就可以吊起全身,像一只大壁虎。一炷香的时间后,阿术查看完了整座崖壁,朝玄奘喊:“师父,没有!”
“好,你放下绳子!”玄奘朝他招了招手。
阿术在山崖上找了个枯死的树桩把绳子系紧,然后将绳索另一头扔了下来。玄奘缠在腰间,拽着绳子攀缘而上,不时用手抠抠崖壁上的土层,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工痕迹。玄奘一时犯了疑,径直爬上崖坎。
站在崖坎上,就是一望无际的绿洲平原,两人眺望着河谷对岸的交河城,玄奘趴在地上仔细观察着地面。从龙霜公主骑马坠下悬崖到现在,已经有小半个月,但地面上的马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那马蹄痕迹时隐时现,长有三四十丈,从马蹄的分布来看,是正常的奔驰速度,只是到了悬崖边,蹄痕才杂乱起来,甚至有一条长长的拖痕,似乎公主发现前面是悬崖,拼命勒马。
玄奘笑了笑,忽然道:“阿术,若是贫僧让你骑着一匹快马冲下悬崖,告诉你贫僧在底下接着你,你敢不敢干?”
阿术一惊,迅速躲得远远的:“师父,您不会让我骑着马照原样来一遍吧?那万万不行!”
“为何?”玄奘笑着问。
阿术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师父您想啊,您站在底下,我骑马掉下去。崖坎底下这么大,您能判断出我落在哪里?还有啊,我跟马一起坠下去,恐怕您还没挨着我,就被马匹砸扁了!再退一步,就算您老人家接着我,您是抱着我脑袋呢,还是抱着双腿?我要是一个倒栽葱,只怕脑袋要撞到腔子里了。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玄奘从地上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你不敢,贫僧也不敢!好了,咱们可以回去了!”
阿术怔住了:“师父,您找到真相了。”
玄奘笑了笑,却不言语,朝着悬崖的方向走去。
便在这时,远处却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法师这便要走么?”
两人愕然回头,却见身后的平原上,一个少女牵着一匹红马,正笑吟吟地向他们走来。玄奘和阿术不禁面面相觑——眼前这少女,竟然是龙霜月支!
注释
[1]唐尺,一尺为现代的三十六厘米。
[2]突厥王廷派驻到各国的监察征税官,同时承担监控该国职能。
[3]焉耆文字属印欧语系的吐火罗语,是梵语的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