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奔跑是我的宿命第1章人生马拉松的终点,有什么等着我们
五十五岁之前,赵秀芳的日子一直不太好过。
十岁的冬天,她负责洗全家九口人的衣服。挑两筐脏衣服在赵家村冰冷刺骨的河边洗,如果不留神,特别容易一头栽进水里。可惜那样的不留神,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只喝了碗薄粥的身子前胸贴后背。她特别想一头栽进水里,一了百了。
十八岁,她满脸痘,头发枯黄,眯缝眼儿,营养不良使她身材干瘦得像只猴。都说十八岁没有丑姑娘,秀芳却丑得连母亲都替她发愁。少女的心敏感得像剥了皮的血肉那样风吹都痛,那段时间一照镜子她就想,还不如死了拉倒。
二十五岁,秀芳在化肥厂当临时工。手里有了钱,人也吃得舒展些,痘下去了,工友程志国看上她了。娘家要程志国出五百块钱彩礼,程志国出不起。她站在包肥车间里,把如雪的氮肥装进水绿色的塑料袋里。机器沉重地轰轰响着,化肥的臭味太狰狞,扎得太阳穴突突地疼。要是她能突然被熏晕,从此人事不省该多好?就不可以面对这么艰难的选择了。
二十九岁,她和程志国结婚三年了,肚皮一直没有动静。程志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传言说他和脱硫车间的女工好上了。秀芳和程志国吵架,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半天起不来。后来其实是她不想起,躺在地上挺安逸的。
三十二岁,女儿程安心两岁。程志国死于氮罐泄漏事故。设备老化固然有错,程志国违反操作章程也要自己担责。抚恤金厂里开始扯皮。从火葬场回来,秀芳抱着安心走在街上,口袋里只剩十块钱。天高云淡。天太高了,高远得让她没有力气。这人间熙熙攘攘,可孤儿寡母茕茕孑立。一辆大货气急败坏地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尘土。安心睁着明亮的眼睛指着它说:“妈妈,大车车。”一生还那么长,她们怎么过?
艰难的时刻不止那些时候,包括母亲因为她执意要零彩礼嫁程志国对着她的脸啐口水、骂她贱货时,程志国家暴她时,四岁的安心半夜发着高烧哇哇哭着、光着脚跑到车间来找上夜班的她时,工厂倒闭后一时找不到出路时……那时她对存在这件事产生了强烈的怀疑,怀疑自己被生下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是来经受风刀霜剑,饱尝贫穷困苦的吗?她不信教,也没有修行的兴趣。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莫名其妙地被生下来,被某种力量鞭挞着,非得踏踏实实地服完人生这场苦役才算了事?
想去死,是对这种无理安排的愤怒反抗,是对不知身在何处的敌人最致命的一击。既然它动不动就要出招,她不如先了结自己,以无招胜有招。不能安排生,还不能安排死?
想去死,更是想叫停人生苦役,得到终极的休息。她累极了,想眼一闭,再也不用睁开。可惜路途遥远,这一梦想不知何时才能实现。
妹妹赵秀丽一直笑话她,都说心宽体胖,你这么胖,可见你这些多愁善感都是假的。秀芳自己也纳闷,这一生胆小如鼠,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老天爷在头上又响个炸雷,却为何偏偏吃嘛嘛香,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从不失眠?年轻时枯瘦的身板在中年生活稳定后极速扩张,五十五岁后,秀芳成了个一脸佛相、珠圆玉润的老太太。
程志国死了,靠着工厂的那份工资和微薄的抚恤金,秀芳得以把程安心的师大舞蹈系四年本科供完。五十岁那年化肥厂倒闭,秀芳打了一阵零工,后来盘了个炸鸡的小店,起早贪黑,累到手成鸡爪,握不住夹炸鸡的长筷子。小店生意还行,却终于把她累倒了。病好了之后女儿让她别干了,挣的全是小钱,不够药钱。也不知道是不是炸鸡的油气太大,这以后秀芳就一天比一天胖。店不开了,她也胖到了200斤。秀芳总结,因为活儿太累,本来胃口就好的她吃得更多了,卖不掉的炸鸡和蒸腾的油气悉数吃进肚里,化成身上的坨坨肥油。她从饥馑的年代过来,拼命攫取能量是一种本能。浪费粮食都可耻,更何况肉?
毕业后,安心在一家名为“翱翔”的艺术培训学校当舞蹈老师,彼时这家培训学校在一个居民楼的复式三居里办公。安心二十八岁时,认识了在银行工作的秦峰。秦峰高大英俊,家境良好;二十九岁,俩人结婚;三十岁,安心开始备孕。这时培训学校已经扩大到在市里各个区都有分点,总部租了两层楼,业务蒸蒸日上。郑校长答应元老安心,等她生完孩子,就给她开个人舞蹈工作室。这是校长的一盘大棋:向新东方这类培训行业的翘楚看齐,打造旗下的明星老师,把蛋糕做得更大。舞艺精湛、得奖无数的女神级舞蹈老师安心会是他打造的第一位名师。他野心勃勃,准备把培训学校做上市。现在培训行业如火如荼,经济越不景气,人们越爱在孩子身上投资。他的蓝图完全有可能实现。
现在是秀芳生命中最辉煌、富足的时刻。青春固然流逝了,但前半生的坎坷总算有了回报。五年前她卖了旧平房,用这钱和炸鸡店挣的钱,以及安心上班挣的钱,买了个市区的二手两居。这房是妹妹秀丽给牵的线,和秀丽家就隔了两幢楼。五十五岁这年,秀芳终于告别平房,住上了楼房。如今母女俩生活稳定,她也退休五年了。这五年,她的幸福指数一天天攀升,在六十岁这一年和体重一起到达巅峰。安心参加工作后,她们终于摆脱了计算着一分一厘过日子的习惯。穷人的日子多危险,稍不留神就会滑过温饱线,跌进饥寒的深渊,但这五年她们居然踏实地待在岁月静好这道红线里!
她们买的房所在地现在是新兴的商业区,房价噌噌往上涨。女婿秦峰是家中的独子,父母在建材城开门店,家境富裕,对安心很好。小两口的单位离秀芳家比较近,平常下了班他们就回她这里,周六才回婆家。秀芳不但没有失去女儿,反而多了个儿子。秦峰很大方,家里的肉菜水果等都是他买的,买的全是最好最贵的。原切牛排一块是一块,顶级红富士苹果个个相貌堂堂。秀芳一天变着花样儿地做菜,等着他们下班,自己愈发吃得整个人滚圆,粒粒脂肪都往外鼓胀。安心搞舞蹈的,很不能忍受母亲这样肥胖,隔三岔五数落她,要她减肥。但秀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安心说,太胖了对身体不好。秀芳就说几次体检,除了血脂高一点,还查出什么大问题来没有?
安心说,等你岁数再大了,严重后果就会显现出来。秀芳说人老了才不能太瘦呢。老年人癌症高发,胖人扛造,瘦人化疗两次就去半条命了。五号楼的那谁谁谁,平时瘦成那样,得了癌症一次化疗就死了。
安心说你这么胖,一件体面衣服都买不到。这个世界先敬罗衣后敬人,你就不嫌丢人?秀芳嗤之以鼻,年轻时我都没有体面过,老了还怕人嫌弃?再说了,我有这么漂亮的女儿,这么帅气的女婿,这已经足够体面了。秀芳说着,笑嘻嘻地抱住安心,叭的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好像她还是她的小宝宝。
这样的对话随时有,最后像是生活乐趣,成了母女交流的一种方式。安心有时也觉得自己不是真心要母亲减肥,因为她也起劲地给母亲买她爱吃的东西:牛排、无籽红提、三文鱼、活虾。真要母亲减肥,应该吃蔬菜沙拉、水煮鸡胸肉之类寡淡无味的东西才对,哪能啥好吃吃啥?安心明白,她不忍心看着母亲受罪。大学毕业前孤儿寡母的凄风苦雨还历历在目,母亲此生没有别的享受,也只有吃这一项了。
安心没有很坚持,秀芳也就心安理得地胖下去。服装店基本买不到她能穿的衣服,得上胖人专柜,或者小店定做。秀芳懒得折腾,翻来覆去穿那几件廉价的涤纶碎花衫。这种衣服倒是好脾气,耐洗免熨,穿坏了也不心疼。就是不好看,兜头一套,紧紧地勒在身上,勾勒出她胸部、腹部、腰部三圈起伏的肥肉。一米五六的个头在她这岁数的老太太当中本不算矮,但因为胖,显得矮墩墩的一团。从远处走过来,咣咣咣,像是地面也会颤似的,一堵花花绿绿的肉墙走过来了。秀芳并不自惭形秽,她对穿本也不讲究,且已过了在意容貌的年纪。再说了,她有个骨肉停匀、容貌秀丽的女儿就行了。她是她体面的背书,优秀的证据。俗话说,娘矬矬一窝。女儿这么漂亮,证明……证明娘曾经也不差!有女儿替她活,够了。
光看安心的做派,无人相信她是秀芳的女儿。秀芳不修边幅,安心却连倒个垃圾也要涂防晒霜。秀芳都不知道女儿从什么时候起,对自己的容貌与身材管理到了苛刻的地步。为了体重能达到报考师大舞蹈系的目标,安心曾连续半年只吃水煮青菜与鸡蛋,每天长跑五千米。艺术院校是漂亮女孩扎堆的地方,更是烧钱之处。来自下岗单亲家庭的安心在此立足的本钱:一是出众的颜值,二是极度的克制与勤勉。她会忍住消费的欲望,攒很久的钱,耐心等到商场的名牌衣物大打折的时候,然后用在校外打工的钱,狠狠地用一千块钱买一条连衣裙,三千块钱买一件外套。当安心穿着Burberry米黄风衣,表情淡漠,细长的两条腿踩着不慢不紧的步伐,穿行于舞蹈系的莺莺燕燕中时,她看起来比任何一个女孩都耀眼。秀芳曾为女儿的虚荣心而微微感到不安,后来又想,女儿不偷不抢,不傍大款,那钱是她在培训机构教舞蹈攒下来的,该自豪才对。
一开始,秀芳偶尔会有不踏实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什么痛苦了。这不正常。她不相信命运会放过她,屏息,侧耳倾听,仔细观察,像丛林战中的游击队员一样机警。可敌人一直没出现,她更惶恐了。如此平静,必有更大的灾祸隐藏在后面。不可能!怎么这辈子居然能过上这样神仙般的日子?腹中不饥,不再哭泣。冰箱里有肉,粮袋里有米。身体健康,还能和女儿、女婿一起旅行。窗外小区绿草如茵,枝头小鸟叫声清脆,对门传来孩子练琴的声音。每晚上床前秀芳都在想,也许明天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呢,可是来不及细想,五秒钟之后她就睡着了,发出如雷的鼾声。
秀芳渐渐放松,习惯了这样的岁月静好。后来她甚至有点厌倦,觉得日子安逸得太无聊了。白天那么长,就是准备晚上三个人的晚餐,也耗不完这么多时间。上午吃过早餐,她瘫倒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古装剧,很快睡着了。醒来后电视还在聒噪,里面正演宫廷杀戮,刀剑相击,铮铮作响,令人疲惫。悠闲比奔波更令她疲惫,这很奇怪。
秀芳的六十大寿即将到来,女儿、女婿在大酒店定了宴席。办完这件事,安心就打算备孕。秀芳本来摩拳擦掌地准备带孩子,但秦峰的父母显得比她还要积极,尤其是他母亲,盼抱孙辈盼得眼发直,早早地买了一大堆婴儿衣物。考虑到他家比她家房子大得多,秀芳也就怏怏地同意了。秦峰也说,这些年一直在安心娘家住,等孩子出生,也该轮到去他家住了,这并不能算不公平。她是独女,他还是独子呢。都有父母,都要膝前尽孝的嘛。安心只好承认,并安慰母亲说,你累了这些年,正好休息一下,顺便减减肥。
这么说来,等六十大寿过后,安心孩子出生后,她的家就会渐渐冷清起来?秀芳这样的人,要不与坎坷的命运斗,要不与繁重的劳动斗。斗天斗地,总有得斗。但现在对手居然消失了?明天的宴席过后,她的战争将画一个句号,落下帷幕。她一个人的独角戏怎么唱呢?六十岁,说老不算老,却又什么都干不了。创业,再就业,都不适合她,可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她最后只好叮嘱安心,你一定要生二胎。一嘛,夫妻俩都是独生子女,生二胎是题中应有之义;二嘛,大孩子给亲家带,二胎当然轮到自己带了。叫她闲下来混吃等死,不可能的!最好能在她六十五岁之前把二胎生了,再晚她就老了,带不动了。
安心听了,哭笑不得。母亲和公婆对这还没到来的两个孙辈已想入非非太久。“别人家老太太都去跳广场舞,打麻将,种种花,或者结伴旅游。你就不能找点事情做吗?”
秀芳打了个呵欠,无动于衷:“那有什么意思?旅游不和你们一起,也没劲。”
她的确没有什么爱好。多年生活贫困,她没那个资本去养成任何爱好。如果有时间,有块地,她就会全种上皮实爱长的木耳菜,种什么花?她是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她除了远离男性,也远离女性群体——有几个女人不爱嚼舌根的呢?除了住在同小区的妹妹,她没有朋友。
安心只得先应承下来,再一次要求母亲减肥,并略带嫌恶地说:“转了一个月,都没买到你寿宴上要穿的衣服,这还不够严重吗?”
秀芳嘿嘿一笑,敷衍道:“行,行。”说着倒在沙发上,抓起桌上的萨其马吃了起来。安心为了让她减肥,买了刮油的普洱茶。秀芳苦着脸说那玩意儿跟中药似的,喝了胃受不了,须得甜食来配一下,对冲一下才好。于是买了高油、高糖的萨其马。茶没见下去多少,萨其马倒吃了好多包。安心放弃改造母亲的念头,她此生还从未见过比母亲更固执的人。想改变她?除非天塌下来。
六十大寿宴席在五星级酒店小宴会厅举办。寿宴交给活动公司来办,一切不用自己操心,这都是秦峰安排的。晚上六点,准时开席。到时安心会提前下班,顺道去取给母亲定做的寿宴礼服。她们转遍全市,都没有找到适合秀芳的衣服,有合适尺寸的,安心又嫌颜色面料不好。想来想去,就上商场顶层的裁缝区定做了。
这天秀芳早早来到宴席现场,活动公司已布置得差不多了,大红舞台中间的大LED屏滚动着“祝赵秀芳女士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等吉祥字样,还有一家三口的老照片。秀芳坐在台下,看着这些照片,感慨万千。
妹妹秀丽来了,带着正在上大四的女儿陈若华坐到了她的身边,一起欣赏着。秀芳兄弟姐妹七个,其他人要不在外省,要不在外市,父母死后便很少往来。只有秀丽和她住在同一个小区,渐成了彼此除老公孩子外最亲密的人。
四十九岁的秀丽与秀芳是两个极端。秀芳性格爽快,说话高声大气。秀丽心思重,说话轻声细语。秀芳胖,秀丽瘦,前年老公癌症死了,她顺水推舟落下了神经衰弱的毛病,人越发干瘦。秀芳见人笑眯眯,秀丽却是言语刻薄,嘴上不饶人。
“哟,瞧你和从前真是胖若两人。姐啊,你这些年都是吃了什么饲料啊?长势太喜人了。”
秀芳白了她一眼:“日子好,人就胖。这不是很正常嘛!”
这话细琢磨大有深意。陈若华本来嫌母亲说话难听,一听大姨这话也厉害,暗笑母亲没占到便宜。秀丽讪讪地笑着,转头打量着这厅里为了祝寿点缀的各种装饰:舞台左侧是一棵高大的花树,足有三米高,由康乃馨、玫瑰、马蹄莲、鲁冰花、百合、萱草、薰衣草层层混扎而成,五彩缤纷,香气扑鼻。靠背椅一律系上淡粉色绸带蝴蝶结,每张桌上都放着精致花球做点缀,擦得锃亮的小推车上放着五层的生日蛋糕。所有的一切,营造出十足奢华的气息。加之这是女婿一手操办,更有面子。
人都喜欢和身边的人比。哪怕是亲姐妹——不,尤其是亲姐妹,更暗自怀了比较的心。年轻的时候秀丽过得幸福,老公开水产店,虽然只是个小小摊位,收入着实不错。秀丽在市邮局包裹处收发包裹。他们家是赵家子女中最早一批买商品房的,着实令人羡慕。从前秀丽看不上秀芳的生活,但人生到了后半程,形势渐渐起了变化。在大女儿陈若华出生后,秀丽两口子打算要个儿子。秀丽流了三次胎之后,终于生了儿子陈若轩,两口子悲喜交加,但福祸相依,一年后单位优化,秀丽被调到了后勤岗位,工资大减。秀丽非常生气,猜到是因为生二胎的原因,找领导理论,说自己和老公都是农村户口,第一胎是女儿,凭什么不可以生二胎?领导告诉她,你虽然没有违反计划生育,但是为了追生儿子频繁怀孕、流产、请假,耽误了本职工作不说,社会影响也恶劣,不开除你已属手下留情。
秀丽灰头土脸,索性从此在单位混日子,家里收入减少了,又多了一张口,四十五岁这一年她办了内退,日子更加拮据了。这时秀丽倒过来羡慕起姐姐了,脾气暴躁的姐夫知趣地死去,姐姐有房,无男人,实在舒心。丈夫在她内退两年后死了,秀丽和姐姐一样成了寡妇。但她没有秀芳过得好,因为第一她内退领的钱实在微薄,而秀芳是正式退休,钱比她多;第二安心已经上班了,而她的儿子还小,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
秀丽看着这满堂的富贵,心里和谁争辩似的想,是,外甥女安心打小就是美人胚子,外甥女婿秦峰也是高大英挺,两个人堪称金童玉女,事业也都顺遂。但是,第一,姐姐只有一个孩子,而她有两个;第二,女儿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而安心只上了个本省的普通师范大学;第三,姐姐没有儿子,而她有。她,压倒性胜出!
一想到十五岁的儿子陈若轩,秀丽的心尖儿欢喜得发疼。不枉她流产三次、失去工作,上天赐给了她俊秀、聪明、乖巧的陈若轩,他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所在。女儿陈若华……若华当然也懂事识大体,大一就勤工俭学,年年得奖学金,几乎没有管家里要过生活费,爸爸去世后她还隔三岔五地贴补家用。陈若轩在上奥数补习班,钱是若华掏的。她儿女双全,而且都很优秀。这是她人生成功的标志!
秀丽在心里前后左右地掂量比较,终于找到心理优势,刚才的些许不适下去了,可以心平气和地看着大屏幕上秦峰和安心令人目眩的结婚照。那是去马尔代夫拍的,安心笑得灿烂,手上的大钻戒熠熠生辉。
亲友陆续到齐,席上坐满了,安心和若轩却还没到。若轩在安心舞蹈学校的楼下上奥数班,要搭她的车一起来。秀芳心里有点莫名地发慌,那种消失已久的不安突然又活了过来:敌人出现了,就是不知道埋伏在哪个角落里呢。老天爷不会让她这么顺利地划下人生这圆满的句点。
她问秦峰安心到哪儿了。秦峰说正是晚高峰,堵车,十五分钟前已经催过了。
“再催催呀,十五分钟了,不会出事了吧?”秀芳说。
“呸呸呸。今天是大日子,你可太会说话了。”秀丽嗔怪。
“妈,没事的,今天正好是周五,交通会更堵。我会让酒店晚点开席,大家伙儿也都能理解。”秦峰安慰道。
六点二十,安心还没到,秀芳坐立不安,给她打电话。安心说堵在酒店对面的街道上,原本两分钟就能开过来,可车太多,红灯太长,掉头费劲。六点半,秀芳心惊肉跳,在酒店门口张望。六点四十,秀芳又回到席上,冷汗淋漓,湿了后背。秀丽烦她神经质地拼命催,早早坐到了别的桌去聊天,一转头不见秀芳,又有点担心,吩咐女儿去找找她。
若华在休息室找到秀芳,见她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若华还来不及说话,秀芳突然一个激灵惊醒了,怔怔地看着她,额头冒汗。
若华递给她一沓厚纸巾,让她擦汗:“大姨,你没事吧?”
秀芳道:“我怎么觉得要出事呢?心慌,一个劲儿出汗。”
冷气开得那么足,但她衣服已经湿透了。若华帮她扯开后脖领,把手伸进后背,用纸巾吸着汗。
“你不会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吧?早跟你讲减肥了,太胖了不健康。”
秀芳有气无力道:“我身体没问题。”
若华摸摸她的手,体温正常,又见她脸色也无异样,稍微放了心,笑道:“能出什么事呢?”
秀芳道:“我刚才打了个盹,梦见你姐出车祸了,撞死了。”
若华一惊,旋即又觉得好笑:“姐夫十分钟前不是才打过电话嘛?再说了,姐的车就在对面那条街,又不在高速上。市里车速度再快也出不了大事,您快别瞎想了。”
秀芳稍感安慰,掩饰道:“唉,人老了就是糊涂。要我说做什么衣服呀,平时的衣服穿穿得了,安心非得要定做。要不是去拿那破衣服,这会儿早到了。”
秀芳说着,却莫名地流下了眼泪。若华哭笑不得,又为大姨对表姐的爱而感动,端了杯水给她。秀芳正喝着,安心提着用无纺布袋套着的寿宴礼服和陈若轩进来了。秀芳一个箭步上前,搂住她哭了起来。大家吓了一跳。
秀芳捶着安心哭骂:“你个死丫头,怎么迟到了这么长时间?吓死人了。”
安心早被她的电话催得心浮气躁:“堵车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为了去拿你这衣服?这点事也值得哭?”
若华暗示表姐不要责备秀芳。想想今天是母亲的大寿,安心也就止住了。秀芳收了泪,接过新衣服,走到屏风后去换衣服,安心还特地给秀丽化了淡妆。
宴会厅灯火辉煌,一切准备停当,秀芳穿上簇新的暗红色绸缎中式礼服,由女儿女婿左右搀扶着,三人喜气洋洋地亮相。秀丽坐在台下,半嫉妒半喜悦,不无感慨地想,谁能想到姐姐能有今天这辉煌的晚年呢。人生啊,就是长跑,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台上的姐姐虽然胖到没脖子、没眼睛,但胸前的珍珠项链颗颗圆润饱满,花白的头发烫成大卷,整个人竟然有种雍容华贵的气度。安心一袭淡粉的长裙,明艳优雅。她正值女人最美的时候,褪去了青春的稚嫩,熟女的丰韵似有若无,如一朵刚刚绽放的花朵。秦峰一身灰西装,星眉剑目。这安心太会挑男人了,外貌学历家境脾气样样好。若华要是有她一半的眼光就好了。
照例是寿宴的那些俗招,活动公司请来的司仪舌绽莲花,把秀芳的一生夸得德艺双馨、感人肺腑,吉祥话一套一套的,乐得她合不拢嘴。活动公司本来安排了助兴的歌舞节目,但安心说不想要那些常见的套路,自己本身就是搞舞蹈的,这样的日子更要亲自为母亲跳上一曲,其实也含有让亲友们,尤其是公婆开开眼的意思。
果然,安心一曲歌颂母亲的蒙古族舞蹈《敬天地与你》,把全场都震住了。音乐响起时,一袭蒙古族蓝色舞衣的安心袅袅地从台侧舞出,舞姿多变,忽而抖肩下腰,忽而曲腕抬眉,与这首蒙古族长调特有的婉转深情融合无间,催人泪下。台下都看呆了,歌舞就有着这样的魅力,它是最原始的语言,哪怕不懂艺术的人,也会为它蕴含的情感与活力所感染。秦峰的父母看着台上判若两人的儿媳妇,又佩服又自豪。音乐响彻全场,安心的舞姿曼妙如行云流水,矫健如雄鹰展翅,一个又一个高难度的旋转、跳跃,把全场情绪带到了高潮。
接下来,翱翔学校的街舞老师张天宇带着他的学员们跳了街舞,音乐是周杰伦的《听妈妈的话》。换了街舞服的安心跟着他们跳了起来,帅气酷炫的律动带出四射的青春活力,与方才的民族舞比,又是另一番味道。秀芳不懂舞,身子竟也不自觉地跟着节奏摇摆起来。阳光俊朗的张天宇一身红色的嘻哈舞服,头上倒扣着黑色鸭舌帽,朝气蓬勃,与安心对跳着,眉眼间全是笑意。看上去他们非常默契,对于这场表演乐在其中。全场人的表情是一种自惭形秽、无能为力的崇拜。这样花朵一般的青春,这样专业的舞姿,门槛太高了。观众除了仰望,极尽所能地鼓掌,还能做什么?
深情的音乐与喝彩声中,秀芳无声地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值了,一切都值了。一生的含辛茹苦,都在今天有了答案,坐实了它的意义。原来上天就是为了赐给她台上这如小鹿般轻盈灵动、如精灵般美丽优雅的女儿,才用那些心力交瘁、走投无路的往昔来考验自己……
表演落幕,宴席结束。亲友们赞叹着告别。秀芳特地向张天宇道谢,她很喜欢这个在台上野性十足、台下温和有礼的大男孩。张天宇忙不迭表示这没什么,他带的学员正愁没有展示的机会。不管是什么样的场合,临场表演是最好的检验机会,也是让学员增加成就感、产生压力的有效手段。若轩在一旁嚷嚷着要报张老师的街舞课,马上就报,周末就上课。
天宇笑道:“下周正好有个六人集体课开班,让安心姐给你报上?”
安心道:“没问题,明天上班我就给你报上名。”
秀丽爱怜地看着正在抽条、显得清瘦的儿子,随口道:“哪有钱?奥数班还是你姐掏的钱呢。”
她眼角余光看向若华。若华笑笑,母亲一贯用这种说反话的方式让她做事。奥数有助于升学,街舞不是必须。再说了,奖学金和当家教的钱除了供自己活命、贴补家用、给弟弟交奥数班之外,已经所剩无几了。
秀芳知道妹妹的德行,也知道外甥女尴尬,赶忙岔开话题。她要把宴席上剩下的东西,凡是能拿走的都拿走。安心反对,秀芳理直气壮。那五层蛋糕还剩最底下一层,那么老大一圈儿,上面还铺满了猕猴桃切片,平时买至少也要两三百。难道就扔了吗?花树上的切花那么新鲜,薅下来足足能扎十几捧大大的花束,就这么便宜了活动公司?各桌上的东坡肉、蒸虾、樟茶鸭,冷盘里的酱牛肉、金钱肚……这么多好菜,没有一桌吃光的,有的盘甚至只动了几筷子。不是味道不好,是现在人们的生活实在太好了,吃不动肉了。怕啥口水?又不是汤水、炒菜。把没动的那些扒拉下来,装进塑料袋里,带回家,这两天的肉菜就有了。
秀丽在一旁连声附和,安心无奈,只得任由母亲和小姨挨桌把干净的冷盘凉菜、看上去比较完整的东坡肉之类的挑拣分类,倒进不同的塑料袋。秀芳生怕蛋糕被磕碰到,到家不成型没法吃,让酒店给分成若干份,用纸盒装着。等收拾完一看,剩菜足足有十袋,蛋糕三大盒,鲜花用酒店提供的白色大提袋装了五大袋,还有赴宴宾客们送的寿礼一大堆。安心看着这么多东西,有点崩溃。秀芳分给秀丽一部分,见安心一脸的嫌弃,拈起旁边桌上盘中残留的一片卤水大肠送进嘴中嚼着,环视着各张桌,恋恋不舍:“这么多好肉,全浪费了。这是在犯罪啊。”
秦峰送父母回家,先走了。天宇要搭安心的车顺路回家。安心抱怨着老妈,什么剩菜剩饭都往自己胃里倒,能不胖吗?天宇笑着帮她把东西放进后备厢和车前座,若轩见天宇上了安心的车,也跟着挤了上去,在车上追问着关于街舞的问题。秀丽母女和秀芳打一辆车,离开酒店。
寿宴像是马拉松长跑尽头的终点线。撞破了它,大功告成,可也失去了目标。这段日子为了迎接寿宴,秀芳一直比较亢奋。而今晚那些回忆引发的伤感,美满的现状带来的自豪,哭哭笑笑,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因此一上车就睡着了。秀丽正在训诫女儿,向安心看齐,大学毕业就赶紧回到本市,找个家境良好、工作稳定的帅老公,嫁人就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啊。她正说着,听到身边传来鼾声,一看秀芳已经睡着了,不由失笑:“瞧你大姨,在哪儿都能睡着,能不胖吗?说起来,她投胎没投好,可是女儿在这方面倒是脑子很灵光。”
秀芳耳朵里隐约听到秀丽絮絮叨叨,如极为细微的针在捅着她密不透风的梦。由此睡得并不踏实,却又累极,醒不过来。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半梦半醒,这很奇怪,像是由她一手打造、设计出这多层梦境,指挥着每层梦境里的自己该体现出什么状态来一般。她挣扎着想脱离这混沌、胶着的梦境,却怎么也逃不出。直到突然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她从第一层梦境里醒来。紧接着司机急速踩刹车,她往前撞了一下,撞到了司机驾驶座后的铁栏杆,头部的疼痛让她彻底醒了过来。
“师傅,你怎么开的车?”秀丽的头也在副驾的椅背上磕了一下,她很恼火。
“前面出车祸了。好像是有辆大货车逆行,把辆小车给压扁了。咱们要不绕道吧。”司机说。
三人抬头望去,见前面果然不少车停了下来,一辆拉着钢筋的大货车侧翻在地,它身下是辆白色的车。大家吓了一跳,接着啧啧惊叹那情状的惨烈,以及命运之无常。好好地开着车在路上走,没想到天降横祸。也不知道是谁倒霉了。
正感叹着,秀芳突然打了个冷战,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拉开车门,走向前方。秀丽喊她,她听若未闻,只是直挺挺地往前走。秀丽和若华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也急急地跟着下了车。
已经晚上十点,这条街比较偏僻,人和车都不多。夜深了,起雾了,路灯下的一切像是笼了层轻烟般。再往前走一点,秀芳意识到,那不是夜雾,是急刹车时轮胎与地面摩擦起的烟。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几个小时前在酒店休息厅打盹儿时做的那个梦里,就有过这样的场景。
秀芳走到大货车前,钢筋散落一地。她看着它身下的车残留的半边车牌号,没错,不用再确认了,那就是安心的1.6排量的雪佛兰。整个右半边已经被大货车压扁,车头碎了,车顶被几捆钢筋砸得塌陷,几根钢筋在巨大的惯性下散落,穿过车头,戳碎了后座的窗玻璃,戳出来的顶端带着血。地面散落着轿车各种零部件的碎片,机油和水箱的水混着鲜红的血,从车底下流了出来,在地上蜿蜒,爬到她的脚下。现场弥漫着一股胶皮糊了伴着机油的味道,也许还有腥味。
一个人对着秀芳大声地说着话,神情惊慌,不知道是谁,也许是司机。还有几个人围了上来,不知道是看热闹,还是处理此事。他们都在对着秀芳说话,秀芳耳朵里嗡嗡的,光见他们张嘴,就是听不清。直到一声凄厉的尖叫刺破耳膜,那是秀丽的惨叫。秀丽扑到轿车边,徒劳地用颤抖的双手拍打着轿车已经扁成铁皮的部位。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嘴张着,喉咙里啊啊地叫着,声音短促。她也被这巨大的梦魇困住了,连哭都哭不出来。
秀芳只觉得死神看不见的黑网兜头罩下,无处可逃。她双膝一软,跪倒在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