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一三二、离弦之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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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四日,冬至,晴冷,大风。

冬至日为华朝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每年这日,皇帝要率众皇子和文武百官亲往皇陵祭天。祭天之后,皇帝还要在宫中大宴百官及四夷来使,大宴后,休朝三日,百官咸着吉服,具红笺互拜。而百姓则家家在门前系上红绳,并插香祭天祭祖。

天蒙蒙亮,卫昭雪裘素服,头上斜插着碧玉发簪,嘴角微噙笑意,踏入延晖殿。

陶内侍正弯腰替皇帝束上九孔白玉革带,皇帝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卫昭,便笑道:“今日大祭,你也不着官服,太随性。”

卫昭拿起九龙玉珠金冠,走到皇帝面前,陶内侍忙退开。卫昭替皇帝戴上金冠,将明黄色缨带系好,再退后两步,修眉微挑,却不说话。

皇帝自己在铜镜前照了照,镜中之人,眉如刀裁,但鬓边已隐生华发,眼神依然锐利,但目下已隐有黑纹。他招了招手,卫昭走近,在他身后半步处站定。

皇帝凝望着铜镜中的两个身影,叹了口气,道:“要是能像你这么年轻,朕愿拿一切去换。”

卫昭淡淡笑着,道:“皇上今日怎么也说孩子话?”

皇帝觉卫昭今日的笑容格外耀目,铜镜映着他的笑容,焕发着从未有过的神彩。这一瞬间,他仿佛再见到当年那个雪肌玉骨的少年,在对着自己微笑,好似再听到他纯净的声音:“——反正你是个好人。”

他转身望向卫昭,低声道:“三郎。”

卫昭却走到他的面前,伸出双手,皇帝下意识微微仰头,卫昭已解开他颔下明黄色缨带,重新系好,再看了看,微笑道:“这回系正了。”

皇帝闭上双眼,又迅速睁开来,淡淡道:“你今天要上方城,我让姜远暂时接管光明司的防务,等你出了方城,便仍交回给你。”

卫昭微愣,想到易五已安排好一切,而据裴琰口风,姜远似是能保持中立,倒也不担忧,退后两步,肃容道:“是。”

“嗯,那走吧,百官们也等了多时了。”皇帝不再看向卫昭,宽大的袍袖微拂,稳步踏出内阁。

外殿,灰袍蒙面的叶楼主过来,卫昭斜睨了他一眼,二人一左一右,默默跟在皇帝身后,出了延晖殿。

皇帝乘御辇到了乾清门前,百官伏地接驾。皇帝下御辇,韶乐奏响,他正要登上十六轮大舆,忽停住脚步,眉头微皱:“太子既然不能见风,就不要去了。”

裴琰眼神微闪,伏地的庄王身躯有些僵硬,卫昭也忍不住望向后方太子辇车前的太子。

太子戴着巨大的宽沿纱帽,身形裹在厚厚的斗篷里,急步过来,躬身道:“儿臣谢父皇挂念,冬至皇陵大祭,儿臣身为皇储,一定要随父皇祭拜苍天,为我华朝百姓祈福。儿臣已蒙住了口鼻,又戴了帽子,请父皇放心。”

皇帝“嗯”了声,淡淡道:“你既一片诚心,那便走吧,皇陵风大,把帽子戴好了,别吹了风。”

太子泣道:“儿臣谢父皇关心。”

皇帝就着卫昭的手上了十六轮大舆,忽然微笑着招了招手,卫昭一愣,皇帝和声道:“三郎上来。”

便有几位清流派官员跪地大呼:“皇上,不可。”

皇帝沉下脸道:“休得多言。”卫昭得意一笑,右足在车辕处轻点,再一拧腰,如白燕投林,坐在了皇帝身边。他正要开口谢恩,叶楼主也登上车舆,卫昭轻哼一声,面色微寒。

箫鼓齐鸣,御驾缓缓启动,待御驾在骑着高头骏马的光明司卫拱扈下驶过汉白玉长桥,太子方登上车辇,百官随后,浩浩荡荡,穿过戒备森严的大街,出了京城北门,向京城以北二十余里处的皇陵行去。

这日虽未下雪,但风极大,吹得御辇的车门不停摇晃。皇帝闭目而坐,忽然轻咳数声。

卫昭忙握上他的手,皇帝睁眼,向他笑了笑,声音却透着几分疲倦:“三郎。”

“臣在。”

皇帝再沉默片刻,叹道:“朕的日子,只怕不多了。”

卫昭猛然跪下,眼中隐有泪光,急速道:“皇上,您万不可说这样的话。”

皇帝将他拉起,让他在身边坐下,却不松开他的手,眼神直视前方,似乎要穿透车壁望向遥远的天际,又似在回想着什么,良久方道:“三郎,朕若去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卫昭低下头,半晌方哽咽道:“皇上,三郎不要听这样的话。”

皇帝紧握着他的手,道:“你听朕说,朕若不在了,那些个大臣们只怕会找你的麻烦。炽儿性子弱,护不住你。朕想留道圣旨给你,只要你不犯谋逆之罪,便——”

卫昭“扑嗵”一声在他面前跪下,面上神情决然:“皇上,三郎只有一句话,您若真有那么一日,三郎必随您去。您说过,只有三郎才有资格与您同穴而眠,皇上金口御言,三郎时刻记在心中。”

皇帝长久地望着卫昭,面上一点点浮现愉悦的笑容,轻声道:“好,好。”

他不再说话,闭上双眼,卫昭也只是静静地坐于他身侧,听着车轮滚滚,向皇陵一步步靠近。

裴琰与庄王跟在太子辇车后并驾齐驱,庄王对长风骑与桓军的数场战役极感兴趣,细细询问详情,裴琰也一一作答。二人有说有笑,这一路上倒也不烦闷。

行得一段,太子辇车的车帘忽然被掀开,戴着纱帽的太子探头出来,唤道:“二弟。”

庄王忙打马过去,笑道:“大哥。”

“你身子骨刚好些,又即将远行去海州,大哥舍不得你,你上车来,咱们兄弟俩好好说说话。”太子面纱后的声音十分诚挚。

庄王却惦记着手下会随时前来以暗号传递最新情况,哪肯上车,忙道:“多谢大哥,但我这病症,太医说正要吹吹风,不宜憋着。”

太子的声音有些失望:“既是如此,那也没办法,等我能见风了,再和二弟好好聚聚。”说着放下了车帘。

庄王暗中抹了把汗,眼光再投向前方皇帝乘坐的大舆,极力掩饰眼中的冷芒,驰回裴琰身侧。

裴琰微笑道:“王爷可是后日起程去海州?”

庄王听到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声音稍稍提高:“正是,明日我请少君饮酒,一贺冬至,二叙离情。”

裴琰笑道:“应该是我请王爷饮酒,为王爷饯行才是。”

董方打马过来,板着脸道:“庄王爷,今日皇陵大祭,贵妃娘娘入陵不到半年,您得系上孝带。”

庄王拍了拍额头,慌不迭地回头,随从赶上,庄王按过孝带系上,董方轻哼一声,驰回队列之中。

庄王见随从打出手势,知诸事妥定,放下心来,又低声骂道:“死顽石!”裴琰微微一笑,二人目光相触,嘴角轻勾,转开头去,不再说话。

由京城北门至密湖边的皇陵,十余里路,黄土铺道,皆由禁卫军提前三日清道,路旁系好结绳,十步一岗,戒卫森严。

待这浩浩荡荡的车队到达皇陵山脚的下马碑前,已是辰时末,礼部赞引官早在此静候,见皇帝车舆缓缓停住,大呼道:“乐奏始平之章,请圣驾!”

钟鼓齐鸣,箫瑟隐和,皇帝踩着内侍的背下车,卫昭与灰袍蒙面人随之而下。皇帝极目四望,寒风吹得他的龙袍簌簌而响,他颔下的明黄色缨带更是被风吹得在耳边劲扬。

山峰上积雪未融,薄薄的冬阳下,一片耀目的晶莹。皇帝眯眼望着铺满山峦的薄雪,轻叹口气,也未说话。待太子辇驾驶近,太子下车,百官拥了过来,他方提步,在赞引官的躬身引领下步入皇陵正弘门。

皇陵依山而建,华朝历代帝后、贵妃皆葬于此处,一百多年来几经扩建,气势雄伟,广阔浩大。

韶乐声中,皇帝稳步而行,带着众臣经过六极石浮牌楼,再踏上有十八对石像的神道。神道中段,立着三对文武大臣的石雕像。裴琰脚步平稳,在经过石像时,却忍不住侧头看了看。

神道右方,一位武将的石像剑眉星目,威严神武,身形挺直,腰侧还悬着三尺长剑。他双眸直视前方,右手紧握剑柄,似在倾听着沙场杀伐之声,意欲拔剑而出,杀伐征战,为君王立下汗马功劳。

裴琰眼神在这石像上停留了片刻,才又继续微笑着前行。

一百多年前,裴氏先祖拥立谢氏皇帝,也许,今日之后,便将由裴氏子孙来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

风刮过神道,愈刮愈烈,刮得石像上的积雪簌簌掉落,刮得一些文官都睁不开眼。裴琰却双目朗朗,直视前方那个明黄色的身影,稳步而行。

山环水抱中的皇陵,道边松柏森森,御河内流水尚未结冰,曲曲潺潺。众臣神情肃穆,随着皇帝、太子,过九龙桥,入龙明门,一步步踏上御道石阶。

赞引官在圣德碑楼前停下,皇帝上香行礼,带头下跪,身后便呼啦啦跪满一地。碑楼礼罢,一行人继续前行,过了数处大殿之后,终于在呼呼的风声里,浩浩荡荡入了功德门。

皇帝在祭炉前立住,一阵风刮来,他轻咳两声,身形也有些微摇晃。卫昭忙过去将他扶住,他却用力将卫昭推开,接过赞引官奉上的醴酒,慢慢扬手,洒于祭炉前。

碑楼祭炉礼罢,按例,皇帝便需与太子及各位皇子登上方城顶部,叩拜灵殿内的列祖列宗,帝需将亲笔所书的来年施政策略奉于先祖灵前,为苍生向列祖列宗祈福。

因今年战事初定,前线大捷,按例,身为主帅与监军的裴琰与卫昭,也应随皇帝登上方城,皇帝要向各列祖列宗汇报战果,并请上苍护佑华朝,不生战火。

此时已近巳时,赞引官扯喉高呼:“奏得胜乐,请圣驾、太子、庄王、忠孝王、敕封监军入方城,拜灵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