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一二零、假面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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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相府张灯结彩,灯火通明,盛席铺张,大宴宾客,庆祝裴琰凯旋回朝。

大军凯旋,按例要皇帝斋戒三日后才祭告太庙,并对有功之臣加官晋爵。此时皇帝病重,便由太子沐浴斋戒三日。这三日,太子便下诏让裴琰在府歇息并宴请宾客,以示庆祝。

此时隔去岁容国夫人寿辰一年有余,当日裴琰已是炙手可热,今日之声望更是达到了顶点,位极人臣。待他入园,园内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裴琰微笑着与众人一一见礼,自去正席坐于静王身侧。

静王笑容满面,与裴琰把臂而谈。庄王消瘦了些,却比前段时间有了些精神,不时与右相陶行德交谈数句。

鲜衣仆人将饭菜流水价奉上,台上箫鼓齐鸣,素烟登台,一出《满堂笏》,满园富贵衣。后园又放起了烟火,一时相府内真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奢华热闹到极致。

“卫大人到!”知客在园外一声高唤,园内诸人齐齐停箸。

自皇帝病重,河西高氏遭受重创,庄王势微,众人便存了几分幸灾乐祸之心。想着远在战场的卫昭失势在即,纵是能回到京城,那也不复往日的嚣张气焰。有曾被他肆意欺辱之人,更恨不得届时踩上几脚,痛打落水狗。

可前线消息不断传来,每逢大战,卫昭必定亲自杀敌,其人悍不畏死,还曾与易寒力拼,桓军闻之丧胆。听说在桓军内,对其还有了个“鬼三郎”之称。华朝极重军功,听着这些消息,众人自是赞也有之、妒也有之,对其回朝后的态度,更是十分复杂。

只是清流一派打定主意要趁皇帝病重之时,好好地折辱卫昭一番。听到他入园,几名龙图阁大学士便互相使了个眼色,殷士林大喇喇往庄王身边坐下。

庄王不及说话,卫昭已缓步入园。他白衣轻裘,乌发仍是用一根碧玉发簪松松挽着,嘴角那抹笑容仍如昔日一般妖魅难言,只是他的腰侧,却佩着御赐蟠龙宝剑。

众人这才想起他仍是御封监军的身份,皇帝病重,也无人敢收去他的天子宝剑,见他悠然行来,只得纷纷离席下跪。

静王与裴琰互望一眼,苦笑着起身,庄王与右相陶行德慢悠悠站起,都笑得有些得意。卫昭也不理会他人,径自走到殷士林面前,微仰起头,鼻中轻哼了一声。

殷士林万般无奈,狼狈地草草磕了个头,恨恨地拂袖而去。

不待庄王等人下跪,卫昭拂襟坐下,裴琰忙笑道:“正等着三郎。”静王等人吁了口气,各自回座。

忽听得卫昭淡淡道:“皇上龙体违和,我这个做臣子的十分忧心,刚从延晖殿出来。想起临行前,皇上曾叮嘱于我―――”

他带着天子宝剑,此时叙述的又是皇帝的原话,按例众臣要束手聆听。静王和一众大臣无奈,又只得纷纷离座,躬腰束手静听。

卫昭慢慢讲来,半晌方将圣训叙述完毕,末了语带哽咽:“只盼圣上龙体早日康复,我等做臣子的也能重聆圣训。”

众臣七嘴八舌应是,暗中却抹了把汗,庆幸他没有将皇帝起草、长达万字的《戒慎录》背诵出来,俱各微笑着重新回座。

不久,太子又命内侍送来御赐宝物,最为名贵的是西琉国进贡的一株高达五尺的红珊瑚,众人围着称赞一番。酒过三巡,宾主尽欢,方纷纷告辞离去,只是离去前又都不得不前来给卫昭行礼一番。

卫昭嘴角含笑,目光与裴琰相交,站起身来:“少君,我先告辞。”

裴琰笑道:“待祭告太庙后,我再请三郎饮酒。”

二人在府门前道别,自有光明司卫牵过马车,卫昭上车。马车行出两条大街,庄王车驾从后疾驰而来,又擦肩而过。

大宴后的相府正园内,仆从们忙着收拾碗箸。裴琰将一众宾客送走,转回正园,素烟刚除了戏服,过来行礼笑道:“恭喜相爷。”

裴琰面带微笑:“改天再去素大姐处听戏。”

“相爷说话算话?”素烟抿着嘴笑。

“那是自然。”裴琰不再说,匆匆而过,直奔西园而去。素烟望着他的背影,笑了一笑,自带着“揽月楼”的戏班子离了相府。

裴琰直奔西园,安潞迎了上来,低声道:“军师回来了,但――”

裴琰盯着他,他只得续道:“军师带着江姑娘进的揽月楼,弟兄们明明看着江姑娘一直坐在窗下,可是等军师出来后,便不见她人了。”

裴琰愣了片刻,挥手令众人退去,不禁苦笑。

芙蓉帐前,琉璃灯下。漱云换上了一袭明红色的轻绢纹裳,她凝望着铜镜内的如花容颜、如云鬓发,将一支五彩垂珠步摇缓缓插入髻间。

数日前便盼着他归来,数个夜晚不能入眠,知道他到了锦石口大营,知道他入了宫,知道前面正园大摆宴席,自己却始终只能在这慎园静默地等待。

窗外,弦月已升至中天,仍不见他归来。

侍女轻碧碎步奔了进来,贴耳轻声道:“宴席散后,相爷去了西园,刚出来,现在一个人在正芳园的荷塘边,坐了有半个时辰了。”

漱云一愣,转而起身:“别是喝醉了。”她忙命轻碧赶紧备下醒酒汤,快步走到园门口,想了想,又回转屋中,拿上了那件银雪珍珠裘。

这件狐裘,似是他最喜爱的,纵是烧了两个洞,他仍命人好生收着。她知这是御赐之物,见他如此喜爱,便耗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寻来差不多的丝线和狐毛,夜夜织补到深夜,方将这件狐裘补好。

她望着织补后看不出痕迹的狐裘,盈盈一笑,脚步带着几分急切,走向正芳园的荷塘。

今夜无云,星空耀目,绚丽如织。远处还放起了烟火,火树星辉,将正芳园的荷塘也映得波光粼粼。

漱云远远见到那个坐于石上的身影,心跳陡然加快,脚步却慢了下来。她控制着自己强烈的心跳,慢慢走近。

他俊挺的身躯似乎散发着阵阵温热,竟让她呼吸有些困难,良久,才能说出话来:“恭喜相爷。”

裴琰并不回头,仍旧静默地坐着。漱云再等一会,轻轻地将狐裘披上他的肩头,声音比那荷塘的波光还要轻柔:“相爷,冬夜清寒,您又劳累了一日,早些回去歇着吧。”说着坐在了他的身侧,左手也悄悄地握上了他温润的手,她仰头痴望着他俊雅的面容,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远处,一团绚丽如菊的烟火照亮了夜空,裴琰也低头看清了笼在肩头的狐裘。他面色微变,右手猛然用力,漱云猝不及防下“啊”地一声迸出泪来。

他愣愣地望着身上狐裘的下摆,右手却毫不放松,漱云吃不住力,面色渐转苍白,终哀声道:“相爷!”

裴琰清醒过来,冷哼一声,慢慢松开了手。漱云急忙站起,也不敢揉手,只是眼中的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裴琰低头看了片刻,呼出一口粗气,起身看着漱云,淡淡道:“很疼吗?”

漱云忙摇了摇头。裴琰将身上狐裘拢紧,微笑道:“回去歇着吧,让你久等了。”

慎园东阁内,芙蓉帐暖。她沉沦于他醉人的气息中,面颊深染桃红。她娇喘着闭上双眼,未能看到他望向帐外那狐裘时,面上闪过的一丝伤痛与怅然。

“府中一切可好?”春意无边后,他嘴角的笑意仍是那般迷人,让她只能无力依在他的胸前。

“都好。”她柔声道:“夫人只在舅老爷寿辰,高妃娘娘薨逝,文妃娘娘寿辰时出了府。不过―――”

“不过怎样?”他的手抚过她的背,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娇笑着扭动几下,道:“夫人给文妃娘娘贺寿回来,遇到大雨,马车又卡在沟中,幸好遇到姜指挥使大人,才将夫人送了回来。”

“哦?”

“夫人将大管家骂了一顿,大管家将姜大人请到正芳园的暖阁换衣送茶,听说后半夜雨停后,才亲自将姜大人送了回去。”

裴琰笑容僵在唇边,她却没有察觉,抿嘴笑道:“倒还有件喜事,要恭喜相爷。夫人放了话出去,要替相爷在世家小姐中择一门亲事。这段日子,说媒的踏破了门槛。听说,连董学士家二小姐的庚帖也被―――”

她“啊”地一声轻呼,裴琰已长身而起,他只披上外袍,将那件狐裘披在肩头,大步出了慎园。

星夜寂静,他茫然走着,终又走到了荷塘边。繁华痕迹依存,满园枯荷仍在,肩头狐裘微暖,可是,至亲之人,最尊重的对手,渴求的贤才,还有,温暖如她,都仿佛离他越来越远了。

这夜为迎接前线将士凯旋归来,京城放起了烟火,千枝火树万朵银花,将京城的夜空映得五光十色。

庄王拥着狐裘,斜坐于榻上,看着两辆马车并排的瞬间,卫昭由车窗外如灵燕般闪入,笑道:“半年不见,三郎身手越发精进了。”

卫昭面带悲戚,单膝跪于庄王身前,哽咽道:“卫昭见事不明,被裴琰蒙蔽,以致高氏一族蒙难,实是愧对王爷。”

庄王忙将他挽起,却也流下泪来,半晌方道:“不关你事,只恨裴琰太奸诈,桓贼太厉害。你帮我寻回舅父遗骨,母妃临去前都说,要重谢于你。”

马车慢悠悠地走着,卫昭在庄王对面坐定,庄王替他斟了杯茶,终忍不住问道:“依你看,父皇真醒不来了?”

“把过脉了,时重时细,内力壅塞,确是丹药加急怒攻心所致,醒来的希望不大。”

庄王吐出一口细悠的长气,半晌方恨恨道:“现在朝中之人,不是投向大哥,就是投靠三弟和裴琰,我庄王府,倒象成了瘟疫之地。”

卫昭冷笑道:“他们这些小人,见我们势微,便想落井下石,总有一天让他们知道厉害!”

庄王想起先前席上之事,笑了起来:“三郎今日干得好,大快我心!”

卫昭低头看了看腰间蟠龙宝剑,道:“三日后祭告过太庙,我便得将此剑交出,到时,只怕―――”

庄王傲然一笑:“好歹我还是个王爷,谁敢动你?!”

卫昭面上呈现感激之色,道:“王爷如此相护,卫昭便将这条性命,交给王爷!”

庄王摆了摆手,笑道:“还有一事要谢你,小庆德王府中的长史前几天悄悄进京,出示了他主子的信物,也很隐晦地说了,只要咱们能稳住京师,他家主子自会乐见其成。他说他家主子正为了谈妃小产、不能再孕的事情烦心,顾不上别的。”

卫昭喝了口茶,掩去唇边笑意,道:“以小庆德王的个性,其实他是打定了主意做墙头草,哪方都不得罪,咱们只管放手在京城干,只要咱们胜出,他自然便会支持咱们。”

“嗯,只要他不插手,大哥和三弟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就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他自然便会投到我这一边。再说岳氏父子也一直与我有联系,有了这两方的支持,以后再想法子慢慢剪除裴琰的兵权。”

卫昭神秘地一笑,道:“知道王爷怕裴琰挥兵南下,我回京前给他放了一把火,让他以为是宇文景伦干的,只能重兵屯于成郡。”

庄王拊掌大笑:“好!”

卫昭给庄王斟满茶盏,道:“现在咱得找个最合适的机会下手,还不能留下把柄,还得把肃海侯的水师弄回苍平府,这样才有最大的把握。”

庄王沉吟道:“那只有冬至日的皇陵大祭,才是出手的最好机会了。”

“王爷英明,现在距冬至还有二十来天,战事已定,到时肃海侯的水师也得离京。皇陵祭礼,外围防务由禁卫军负责,但陵内防务还是由我的光明司负责,不愁没有下手的机会。”

“那咱们现在要做的,一是挑起太子和静王的争端,二是尽力保住你光明司指挥使的位子。”

卫昭微笑道:“高成的人,要躲过京畿营,偷偷开进皇陵,可得让他们好好训练一下了。”

庄王点头道:“你放心,高成憋了一口气,要替舅父大人报仇,他自会尽力。”

“那就好,王爷,您继续养病,咱们也得避嫌,我先走一步,有什么事我会让易五去找您。”

庄王合住卫昭的双手,颇为不舍,半晌方轻声道:“三郎万事小心。”

烟火慢慢散去,京城的夜空重归宁静,大街上,行人渐少,终只余更夫驼着背,慢悠悠地走着。他偶尔敲上一下更鼓,发出一声苍凉的长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卫昭身形连晃,时隐身檐后,时屋顶疾行,确定无人跟踪后,方一路向内城西直大街老柳巷潜去。

他攀上门前的老柳树,放下心头大石。屋内燃着昏黄的烛火,窗纸上也隐隐透出她的身影。卫昭翻身入院,正待推门入屋,腰侧的蟠龙宝剑随着步伐轻晃了一下,他胸口一紧,脚步停顿,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他正待转身,江慈已拉门出来,直扑入他的怀中,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将她推开一些,她仰头不解道:“怎么了?”

见卫昭面色苍白,额头隐有汗珠,江慈一慌,颤声道:“哪不舒服?”

卫昭深深呼吸,勉强笑道:“没有,只是肚子饿,又走得急了些。”

江慈放下心来,笑道:“知道相府大宴,你肯定吃不下什么,我做了几个小菜,快来。”她握住卫昭的手,将他拉入屋中。踏入房门的一瞬,卫昭悄悄将腰侧蟠龙宝剑解下,掷在了院中的柴垛上。

桌上,仍如在星月谷旧居一样,摆着几碟小菜。江慈将卫昭拉到桌前,将筷子塞到他手中,柔声道:“知道你在那边肯定吃不下什么,可以后,心情再不好也得吃饱吃好,要象我一样,天塌下来也先把肚子填饱。”

卫昭只是低头吃饭,沉默不言。江慈边吃边道:“崔大哥和我去了揽月楼,小姨让宝儿和我换了衣服,装扮成我坐在窗前,我躲在装戏服的箱子里出的揽月楼。刚才去买菜,也是换的男装,涂黑了脸才出去的。”

卫昭微愣了一下,旋即道:“以后你不要再去揽月楼了,那处人太杂,素烟身份复杂,她虽不会害你,但保不住让别人知道些什么。”

“好。”江慈又道:“对了,崔大哥想和你见一面,说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卫昭低下头,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待他放下筷子,江慈自将碗筷收去厨房洗刷。忽然听到院内“哗啦啦”一阵水响,她急速奔了出去,只见卫昭立于水井边,浑身湿透。

她慢慢明白过来,心尖一疼,缓步走了过去。卫昭俊美的面容有些扭曲,见她走过来,他便一步步后退。江慈紧紧跟上,待他靠上院中梧桐树,她扑入他怀中,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湿冷的井水,从卫昭的长发滴下来,滴入了她的颈中。他欲将她推开,但她用力抱着他,低声道:“天这么冷,我烧了热水。”

卫昭纹丝不动,时间仿佛停滞了很久,终于,他用力将她抱住,将头埋入她的发间,喃喃道:“小慈,你等我,再等二十多天,一切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