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九八、于无声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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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琰打马而奔,安潞等人在后追赶,见他去的方向正是隔离疫症病人的庄园,急切下赶了上来:“侯爷!去不得!”

裴琰不理,仍旧策马前驰,安潞大急,拦在了他的马前,其余长风卫也纷纷赶上,齐齐跪落:“侯爷三思!请侯爷保重!”

裴琰被迫勒住骏马,双唇紧抿,安潞劝道:“侯爷,患症的百姓和弟兄虽可怜,但您是主帅,身系全军安危,不能冒一丝风险的。”

“是啊,侯爷,崔军师会寻出良方,弟兄们会得救的,请侯爷为全军弟兄保重!”窦子谋道。

其余长风卫也都纷纷劝道:“请侯爷保重!”

山风拂面,裴琰脑中渐转清醒。他遥望山脚下的庄园,默然良久,终狠下心,勒转马头,往军营驰去。

崔亮与凌军医、陈大夫等人由庄内出来,除下头罩,俱面色沉重。凌军医回头看了看大门,叹道:“‘雩草’预防有效,可治疗不起作用,白浪费了我们几日时间。”

崔亮沉吟片刻,道:“看来得另寻药方。”

凌军医等人点头,又都走向庄园旁众大夫集中居住的小屋。

崔亮想起江慈病重的样子,心中难过,恨不得即时找出对症良方。他努力想着医书上记载的药方,在庄前来回踱步,一抬头,见一个白色身影立于庄前的柳树下,心中一动,走上前道:“卫大人怎么来了?这里危险得很。”

卫昭手负身后,看向庄内,淡淡道:“河西疫症流行,我身负察听之职,过来问问情况,好向朝廷禀报。”

“那是自然。”崔亮道:“大人放心,疫情已得到控制,只是庄内患病之人,尚未有治疗良方。我和诸位大夫定会竭尽全力,寻出对症之药。”

卫昭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面上却仍淡然:“有劳子明了。我定会上报朝廷,为子明请功。”

“这是崔亮分内之事。”崔亮忙道,见卫昭欲转身,他想了想,唤道:“卫大人。”

卫昭停住脚步,并不回头,崔亮走近,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直视着卫昭道:“卫大人,这庄园百步之内本是不能靠近的,大人既已来了,便请服下这个。”

“这是——”卫昭皱眉道。

“这是我和大夫们服用的预防疫症的药丸,我们因需每日直接与病人接触,所以便临时用珍贵药材制了这瓶药丸。虽不能保证绝对免疫,但好过‘雩草’。大人身份尊贵,职责重大,为防万一,请服下这药丸,还请大人不要再来这里,以防染症。”

卫昭盯着崔亮看了片刻,嘴角轻勾:“多谢子明。”说着取过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丸,送入口中。

入夜后的庄园,死一般的沉寂,纵是住着这么多人,却也如同荒城死域一般,毫无生气。庄园之中,只能偶闻重症病人的痛苦呻吟之声。

一道白影由庄园后的小山坡跃下,避过守庄士兵,翻墙而入。他在庄园一角默立片刻,如孤鸿掠影,在庄内疾走一圈,停在了西北角的一处厢房门前。

厢房内,一片黑暗,江慈躺于床上,呼吸沉重。白影轻轻推开房门,慢慢走至床前,又慢慢在床边坐下。

这夜月光如水,由窗外洒进来,映出江慈凹陷的双眸。她的肌肤雪白,双眸紧闭,再不复桃园中的娇嫩。

卫昭坐于床边,长久凝望着她。江慈动弹了一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卫昭忙将她扶起,轻轻拍上她的背,江慈嘴角吐出些许白沫,并未睁眼,又昏迷了过去。她的军帽早已掉在地上,秀发散乱。

卫昭将江慈放下,“嚓”声轻响,点燃一豆烛火。他大步出房,寻到水井,打来凉水,拧湿布巾,将江慈抱在怀中,替她擦净嘴角的白沫。

他将布巾丢回铜盆中,忽然看见枕边的小木梳。他愣了一下,缓缓取过木梳,替怀中的江慈一下下,梳理着散乱的长发。

雪野间,她取下发簪,替他将乌发簪定;

索桥上,她冒险示警,木簪掉落,他负着她赶往落凤滩,她的长发,拂过他的面颊;

桃园中,落英缤纷,他的手,轻轻替她将秀发拢好;

军营里,她梳着湿发,巧笑嫣然:“三爷,您得赔我一样东西。”

屋内静谧如水,只听见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声,这呼吸声,似惊涛骇浪,拍打着他即将溃堤的心岸。

江慈忽低低呻吟了一声,卫昭倏然惊觉,低头见她双眸紧闭,腰却微微弓起,似是极为痛楚,急切下将她揽紧,唤道:“小慈!”

从未有过的呼唤,如同一个巨浪,将心灵的堤岸击得粉碎——

卫昭怔怔地抱着江慈,不敢相信刚才的那个名字是从自己口中叫出来的。可是,可是,这个名字,不是已经叫过无数次了吗,在心底,在梦里——可为什么真的叫出来的时候,竟是这般惊心动魄——

昏暗的烛火下,卫昭将全身战栗的江慈揽在胸前,右手紧握住她的右腕,运起全部真气,顺着手三阴经,输入她的体内。

江慈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渐转平稳。卫昭一直将她抱在怀中,待烛火熄灭,也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腕。

窗外的天空,由黑暗转为朦胧的鱼白色。

卫昭终于松开江慈手腕,将她平放于床上,凝视她片刻,闪身出屋。庄前,已隐隐传来人声,他足尖一点,跃出高墙,奔到庄园后树林中,解下马缰,打马回转军营。

军营中,晨训的号角嘹亮响起。宗晟见卫昭过来,刚要上前行礼,卫昭袍袖劲拂,逼得宗晟退后几步。卫昭入帐,冷峻的声音传出:“我这几日,不见任何人。”

崔亮翻了一夜的医书,又惦记着江慈,天未亮便进庄园,走至回廊,听到江慈在屋内低低咳嗽,似还有轻轻的脚步声,心中一喜,唤道:“小慈。”

江慈忙道:“崔大哥,你最好别进来。”她刚刚醒转,发觉今日精神好些,竟能下床慢慢走动,正有些讶异。

崔亮在门前停住脚步,微笑道:“崔大哥想了个药方,可是苦得要吐,可能还会令小腹绞痛,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江慈正看着床边的水盆发呆,听言忙道:“我就爱吃苦的,崔大哥尽管试吧。”

尽管做好了准备,但喝下汤药后,江慈仍被腹内的绞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崔亮听到她的痛哼声,踢门而入,急施银针。江慈撑着将服药后的感觉叙述,便吐出一口黑血,晕了过去。

崔亮看着江慈面色惨白地倒于床上,十分沮丧。凌军医过来道:“看来得换个方子,这药也太猛了,且不一定对症。”

崔亮大步走出庄门,掀开头上布罩,仰望碧空白云,只觉双足发软,竟是出玄天阁之后,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城内的瘟疫得到控制,但庄园内依然有病人痛苦死去。裴琰考虑再三,决定仍未解除对河西府的封锁。

青茅谷军营军粮告急,所幸河西府及黛眉岭附近乡村的村民一片爱国热忱,自发省下口粮,捐了一批粮食过来,方解了燃眉之急。

宁剑瑜送来的几个桓军俘虏颇为嘴紧,酷刑下,仍不肯招供桓军实情。裴琰巡营时得知,也不多话,直接截断了其中一人的内八脉。看着同伴在地上哀嚎抽搐着死去,死后鲜血流尽,全身肌肉萎缩,如同干人,另外三人吓得面如土色,悉数招供。

得知桓军也陷入粮草危机,东莱民变,烧了桓军留在涓水河的部分战船,宇文景伦恐腹背受敌,又抽了部分兵力回镇东莱,“回雁关”这边,下了“严防死守”的军令,一时不会南攻,裴琰心情稍得舒解。

在河西等地新征士兵尚需训练,朝廷粮草也未到位,“回雁关”桓军又守得严,裴琰只得命宁剑瑜不要贸然攻关,仍保持围关之势。

这几日,他也曾数次打马南奔,在山路遥望庄园,却最终黯然回转军营。

江慈时昏时醒,早上起床时精神不错,有时能下地走动,但到了下午便全身乏力,只能躺在床上,夜晚更是陷入昏迷之中。

精神好时,她不断喝下崔亮开出的汤药。崔亮数次变换药方,仍令她小腹绞痛,但江慈吐出的血却不再乌黑,渐转殷红色。崔亮与凌军医等人大喜,知有了一线希望,便稍减其中几味猛药的份量,试着给庄内其他病人服下,终于初见成效,死亡人数逐渐减少。

江慈却觉有些怪异,早上起来,自己总是面容清爽,衣物齐整,头发也没有前一夜睡时散乱。她努力回想夜间情形,可总是只有一点依稀的感觉,仿佛幼时躺在师父的怀中,安稳而舒适。

再服两日汤药,崔亮又早晚替她施针,江慈精神渐好,能自行洗漱,到了黄昏时分,也仍有力气在屋内慢慢走动。

这日入夜,用过些米粥,江慈无意间看到床边的铜盆,心中一动,将铜盆轻轻踢至床柱边。

她努力强撑着不睡过去,但不多久,晚间服的药药性发作,仍陷入沉睡之中。梦中,依稀有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她仿佛被人抱在怀中,也依稀能闻到那人身上如流云般的气息,能听到那人压抑着的、偶尔的低唤。

第二日早上醒来,窗外却下着大雨。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啪啪”震响。

江慈睁开双眼,又合上,终慢慢坐起,望向床边。铜盆,果然已不在原处,而是被放在了稍稍偏左的地方。

江慈温柔地看着铜盆,微笑溢上嘴角,接着又有些担忧起来。

崔亮推门入屋,看了看江慈的面色,江慈忙伸出右腕,崔亮切上脉搏,片刻后喜道:“看来真是用对药了。”他兴奋不已,奔了出去,江慈也心情舒畅,走出屋外,望着浓绿的芭蕉,慢慢伸出双手。

雨水,滴落在手心,清凉沁肤,江慈用舌头舔了舔雨水,忍不住绽开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