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番外、雪舞苍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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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天景三年十月,霍州。

十月末的霍州,已经下了第一场大雪。夜色深沉,行进的大军踩着积雪发出的声音,不时惊起鸦雀在黑暗中乱飞。

桓军久处北地,夜间行军训练有素,骑兵先行,早到达预定营地,步兵及粮草随后。宇文景伦勒马于道侧,看着大军行进有度,战败之痛悄然淡了几分,对西面的那片土地更多了些热烈的渴望。

霍州驻军大将苻风出身一品堂,乃易寒的旧部下,自是早遵密令,趁夜迎出霍州城。见礼后禀道:“末将已将束辕屯营的驻军秘密迁往金岭城与庭州屯营,这处屯营较大,容纳五万人不成问题。”

滕瑞早有估算,闻言点头道:“那就有劳苻将军带飞狼营和先锋营的三万人去穆家集。”

苻风离去,宇文景伦正待说话,明飞与易寒快步过来。

明飞面上尚有一丝苦楚,但见宇文景伦明亮的眼神扫过来,便强自把这丝苦楚压下,趋近禀道:“禀王爷,确认并拿下了。据其供认,月戎国内尚不知我军前来霍州,数日前大军在安西时,他尚收到命令,命他打探我军动态、随时回报,他本欲等大军到达霍州时再传出密信,所幸我们截得及时。”

宇文景伦一喜,道:“有劳明将军了。”

明飞得他一言封为大将,忙下跪谢恩。先前因为替宇文景伦找出月戎派在桓军中的暗探、并将其秘密擒拿而有的愧疚淡去。惟愿桓军顺利拿下月戎,族人少受屠戮,至于月戎可否躲过一劫,他愈了解宇文景伦和滕瑞,愈觉希望渺茫。

滕瑞心思缜密,道:“明将军,你得迅速传出密信,只道我军是正常的西调,大军尚在安西、朔陵一带,只有少量人马来霍州进行正常换防,并无西侵动态。”

明飞自去传出假信。也许,桓军突袭成功,总比双方进行长久的血战,族人伤亡惨重要好,他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宇文景伦、滕瑞、易寒三人并肩而行,滕瑞低声道:“王爷,时间不多,上京形势复杂,我们若不在七日内拿下疏勒府,占据优势,皇上也无法再替我们遮掩。到时月戎知道我们大军已到,这场战事将更艰难。”

“嗯,左执名义上死于裴琰之手,但以皇兄之精明,当可看出不对,军情一回上京,只怕他会抓住此点大做文章。父皇也是考虑到此点,才给了我一个期限,此次突袭疏勒府许胜不许败。”

滕瑞沉吟道:“就是不知沙罗王可在疏勒府?他若在,月戎的精兵便会来三至四成,咱们得倾尽兵力在疏勒府才行。他若不在,咱们可分开兵力同时攻打疏勒府、昆陆府和燕然道,这样后面的战事会顺利许多。”

易寒道:“但沙罗王的骑兵在东线向来来去如风,行踪无定。沙罗王杀孽深重,怕人行刺,也少在人前露面,可不大好确定他的踪迹啊。”

“若能拿下沙罗王,就等于拿下了半个月戎,可若让他溜走,以他之强悍,会给我们带来极大麻烦。”

宇文景伦虽未去过月戎,却因一直志在天下,对月戎作过详细的了解,忽想起一事,道:“疏勒府逢初一是大集会,月戎人对于每年的第一场雪都视为吉祥的象征,会举行篝火大会欢庆初雪。若是沙罗王带了手下前来疏勒府,篝火大会上当可看出端倪。”

易寒忙道:“要不我和明飞去探一探?明飞最熟悉情况,一探便知。”

宇文景伦眯着眼睛望向星空,默默抚摸转动着食指上的玉指环。

这是他的母妃留给他最珍贵的纪念物。那个全桓国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那个能跳出天下最动人舞蹈的女子,她攫夺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这片土地至高无上的君王。纵使她因病早逝,君王仍将深沉的爱给予了她的儿子。

即使他刚在与裴琰的战争中败北,即使朝中支持太子的势力一直在竭力诋毁和打压他,但他一纸加急密函,情真意切,隐约提起母妃遗言,仍打动了他的父皇,默许他向西攻打月戎的计划,同时也替他暂时挡住了朝中的风雨。

只是这一次,他不能再让他的父皇失望,月戎一定要拿下。

否则,他将再也不能重返上京,不能再坐在母妃的陵前,为她唱她最喜欢的歌谣。

而裴琰加在他身上的耻辱,他终有一日要十倍相还。

月落萧无瑕偷袭之仇,待他收服月戎之后,也定要慢慢讨还。

先收月戎,再收月落,他宇文景伦的铁骑终有一日要重踏华朝大地!

雪地反射出的幽幽暗光,让易寒将宇文景伦面上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十五年前元妃亲携幼子登“一品堂”,易寒受其所托,收宇文景伦为记名弟子,并正式将一族人的希望寄托在这位二皇子身上。

而宇文景伦也未让他失望,桓国二皇子文武双全,深受帝君宠爱,执掌天下兵马大权,便是太子也不敢轻撄其锋。

多年相处,他最了解眼前的这位王爷,见其面上跃跃欲试之色愈来愈浓,忙向滕瑞使了个眼色。

滕瑞微笑道:“王爷可是欲亲自前往疏勒府?”

“依先生所见——”

“看来王爷不单想亲自一探疏勒府兵力,惑敌之招怕是也已想妥当。但王爷是万金之躯,还是不宜以身涉险。”

“滕先生,易先生。”

“在。”

“二位认为,此次桓华之战,我军败北,败因何在?”

自黑水河一路向西,宇文景伦始终没有触及过这个话题,此刻坦然相询,自是已逐渐摆脱败给裴琰的阴影。滕瑞心中欣喜,道:“从表因来看,月落出兵、后方不稳是导致我们战败的主要原因。”

宇文景伦点头道:“从根本上来分析,两点:首先,对对手了解估计不足,探子不得力,未查到裴琰竟与萧无瑕联手;其次,对民心力量估计不足,二位皇叔所作所为大失民心,让我们后方不稳,频受暗袭,粮草无法得到保证,不得不退。”

滕瑞微微躬身:“王爷说得透彻。”

“所以,月戎一战,我绝不能再蹈覆辙。疏勒府一行,一为探明军情,二为了解当地民情,本王非去不可。”

见易寒还待再劝,宇文景伦微笑道:“易先生,当年您护着父皇跃马蒲草涧,摆脱叶护王上万人马的追击,可曾怕过?”

易寒仰头一笑,豪情顿生:“易寒剑下岂惧区区月戎人?此去定当护得王爷周全。”

月戎并不知桓军大军前来且意图攻打月戎,宇文景伦武功高强,再加上有易寒相护,即使万一泄露身份,只要不是千军万马,退回想来无碍。滕瑞自战败后,深感桓人游牧剽悍之风未除,也有了让宇文景伦历练一下的心思,便不再劝,只道:“王爷此去,得乔装打扮一番,再带上明飞。商旅之物我自会备齐,其余飞狼卫我让他们分批扮成商旅出发。”

“那霍州这边,就全交给先生了。”

“王爷放心,我会做好安排,只待王爷归来,便可立即发兵。”滕瑞抬头看了看,道:“王爷可先休息几个时辰,在辰时正出发,篝火大会之前便可赶到疏勒府。”

滕瑞自去准备一切,宇文景伦又在束辕屯营巡视一番,正与易寒交谈间,忽听得军营后方传来一阵喧扰声。

宇文景伦眉头微皱,左军大将慕容光面带笑容快步过来,禀道:“王爷,巡夜兵在雪松岭上发现了雪豹。”

宇文景伦闻言大喜。雪豹皮毛珍贵,骨为奇药,天下闻名。但雪豹喜寒,一直只在桓国、月戎交界之处的阿息山山顶出没,只有在严冬季节食物缺乏之时方下到霍州的雪松岭一带觅食。象这样初雪季节便有雪豹下山,实属难得。而要想猎得一只雪豹,获得它珍贵的皮毛,那将是勇士无比的荣耀。

多年以前,霍州都督曾进贡一件以雪豹皮制成的豹毯,父皇赐给了身体日渐虚弱的母妃,让母妃度过了一个温暖的严冬,只是她终没能挺过第二年的春季,伤心欲绝的父皇便让那件豹毯伴着母妃长眠于皇陵。

若是能再猎雪豹,将豹皮与月戎一起献给父皇,父皇定不会后悔对自己的信任与宠爱。

而若是能在大战之前猎得雪豹,也定能振奋军心、鼓舞士气。

宇文景伦环顾左右,不单飞狼卫,就连易寒都是一副跃跃欲试之情。宇文景伦朗笑一声:“沙罗王当年就因空手搏虎而闻名月戎,咱们大桓的勇士可不能比不过区区月戎国的蛮子!”

飞狼卫们大喜,不到片刻功夫便准备好一切。宇文景伦见滕瑞仍未归来,也等不及与他知会一声,便带着众人上了雪松岭。

雪夜,森林沉睡于无边无际的天幕下,一株株苍翠的云松如利剑指向星空。宿鸟展翅惊飞,伴着偶尔传来的野兽嗥叫,愈显雪岭森然黑沉。

宇文景伦年幼时便随桓皇行狩打猎,飞狼卫也极富经验,在巡夜兵的带领下找到雪豹的粪便与足迹后,锁定了其活动范围。

马刀带着冰雪般凛冽的冷光倏然落下,“噗”声过后,黑羊尚不及哀鸣便倒在雪地之中,殷红的血瞬间沁染了厚重的积雪。

血腥气迅速在夜空中弥漫开来,宇文景伦将手一挥,众人分散隐入陷阱周围的密林中。

林间寂静,满天星斗在松枝间若隐若现,宇文景伦屏住呼吸,如同回到了“回雁关”前与裴琰对决的那一刻。

桓族武士所受的耻辱,只有用鲜血和生命来偿还。裴琰,且看你我,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王者。

萧无瑕、崔子明,你们也终有一日,要在我宇文景伦面前俯首称臣。

当那双幽蓝的眼睛伴着腥风悄然逼近,林间所有人收敛了呼吸。

但雪豹并未如预期跌入陷阱,枯枝踏裂的一瞬,它机警地嗥叫一声,四肢腾空,于空中转向,扑出陷阱。

宇文景伦当机立断,第一个扑了出去。

火光大盛,受惊雪豹的嘶嚎声震得积雪簌簌掉落,长达数尺的豹尾将宇文景伦势在必得的一刀扫得微微倾斜,再配合它纵扑之势,宇文景伦不得不在雪地上翻滚数下以避豹爪。

易寒随即扑到,剑尖直取雪豹幽蓝色的眼眸,雪豹痛嚎,血珠自眼眶喷出,染红了易寒的灰袍。宇文景伦也腾身而起,“白鹿刀”斩上雪豹前爪。

雪豹受伤后愈加凶狠,无奈突不破众高手合围之势。待雪豹嘶嚎声渐渐衰竭,易寒劈手夺过一名飞狼卫手中之狼叉,暴喝一声,山间巨响,雪豹也被这声暴喝震得有些呆滞。易寒力贯双臂,狼叉如闪电般挺出,深深没入雪豹咽喉。

雪豹还在猛烈挣扎,宇文景伦手中“白鹿刀”幻出一道眩目的刀芒,自雪豹喉下劈入,血如泉水喷出,裹着牛皮的刀柄停在雪豹腹部,豹爪抽搐几下,再无声息。

举着火把的飞狼卫围过来,宇文景伦外袍上满是鲜血,也不在意,他兴奋地望着全身灰白、布满黑斑的雪豹,略喘粗气,笑道:“也不知那沙罗王与这雪豹相比,哪个更厉害些?”

飞狼卫们哄然大笑,数人抬起雪豹,拥着宇文景伦下了雪松岭。

待众人下得雪松岭,已是日旦时分。束辕屯营外只见稀少的巡夜士兵,所着也皆是霍州寻常军士服饰,自屯营外望去,浑然看不出桓军主力已悄悄抵达此处。

宇文景伦对易寒笑道:“滕先生行事,果然叫人放心。”

易寒未及答话,滕瑞手拢玄黑色羽氅,自辕门内出来。

宇文景伦看着飞狼卫将雪豹抬入屯营,向滕瑞笑道:“滕先生,雪豹得获,乃是祥兆,咱们这次定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滕瑞只是微微点头,待众人远去,他神情严肃,向易寒道:“易将军,麻烦您去与明飞商量一下行程。”

易寒见状,便知他有要紧话与宇文景伦说,自入屯营。宇文景伦犹自笑道:“还记得十岁时与父皇去狩猎,父皇亲自猎了一头猛虎,那可是——”

滕瑞打断了他的话:“王爷。”

宇文景伦这才看到他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忙道:“先生有话请说。”

滕瑞双手交握,直视着宇文景伦,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王爷,滕某不才,得王爷呼一声‘先生’,却未能尽到师职,滕某十分惭愧,今日便请辞而去,还请王爷另聘高明。”

宇文景伦大惊,只听滕瑞又道:“滕某犹记得当日与王爷在上京的约定,要辅佐王爷成为一代明君,统一天下,造福万民。但桓华一战,滕瑞未能帮助王爷取胜,更重要的是,王爷待滕某如师,滕某却未能尽到师傅之职。眼见王爷逞血气之勇,只愿为莽将,不愿为明君,瑞痛心疾首,自愧失职,还请王爷放我离去,当日之约定便莫再提。”

宇文景伦这才知滕瑞竟是为自己上山狩豹而不满,忙笑道:“景伦一时手痒,也为大战前图个吉利,先生切莫——”

滕瑞冷冷道:“敢问王爷,您的志向是什么?”

“一统天下,四海归心,万民臣服。”宇文景伦面容一肃,答道。

“再敢问王爷,明君与猛将,区别何在?”

宇文景伦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滕瑞声音低沉而有力:“王爷,您若只愿为宣王,为桓军将士心中的战神,您今日狩猎雪豹,滕瑞不会多说一个不字。可您的志向是成为一代明君。作为人君,驾驭的应该是天下的英雄豪杰,而不是手中的宝刀;要驯服的应该是沙罗王、是裴琰、是萧无瑕,而不是区区一只雪豹。”

宇文景伦如闻当头棒喝,面上涌起惭愧之色。

滕瑞语气十分严肃:“裴琰收服崔亮,如虎添翼,说服萧无瑕,平添数万精兵;反观我方,二位皇叔不听号令,造下无数杀孽,失却华朝百姓民心。这一增一减,致有我军战败。王爷不吸取教训,徒逞血气之勇,在出发探营之前不谨慎行事,反而如此张扬,若是走漏风声,让沙罗王有了准备,何谈突袭成功,何谈顺利拿下月戎?异日又拿什么来与裴琰一战?!猛将只需遵从号令、勇猛杀敌,人君却需纵观全局、谨慎行事、深谋远虑。王爷若不能弃匹夫之勇,明人君之责,滕瑞不如趁早离去。”

宇文景伦面上羞惭,猛然长揖:“是景伦错了,多谢先生指点。景伦年轻识浅,还请先生严责,景伦定当言行计从。”

滕瑞见他深揖不起,轻轻将他挽起,语重心长道:“王爷,眼下咱们已是背水一战,再无退路,王爷又要深入险境,更需谨慎行事啊。”

“是,景伦记下了。先生放心,此去疏勒府,景伦定会谨记先生所嘱,以大局为重。”

滕瑞本意就是收他野性,见他已幡然醒悟,便不再多说,二人相视一笑,微弱的晨曦中,君臣二人相知之情再浓了几分。

二人并肩向屯营内走去,宇文景伦侧头间见滕瑞气度高华、面容清癯,转瞬想起自己深入敌境后,重兵将托于滕瑞一人之手,心中一动,停步道:“滕先生。”

滕瑞微笑道:“王爷。”

宇文景伦踌躇了一下,终开口道:“尝闻先生有一爱女,未知芳龄几何,可曾许了人家?”

滕瑞想起远在上京的爱女滕绮,不自禁地微笑:“绮儿今年刚满十九,她被我宠坏,多识了几个字,颇有些性子,我也不敢轻易替她许下亲事,尚未婚配。”

宇文景伦下定决心,取下左手食指上的玉指环,双手奉于滕瑞面前。滕瑞渐明他意,大出所料,道:“王爷,这——”

宇文景伦神情恭敬,语气诚挚:“景伦不才,愿对先生执人婿之礼,愿求滕小姐为景伦正妃,伏请先生应允。”

滕瑞却有些犹豫,半晌方道:“王爷英才,滕瑞自是求之不得。但小女德薄貌寝,又颇有些性子,以前她就说过,替她择婿,需得问过她的意思。而且王爷择妃,求异族之女,只怕皇上那里——”

宇文景伦以前就听滕瑞叙述过这滕小姐之事,虽是小事数桩,却也觉她颇具贤慧才德,堪为己配。此时闻言,更对这滕小姐有了几分好奇之心,遂微笑道:“景伦诚心求滕小姐为妻,先请得先生应允,异日回到上京,自当亲自向小姐求婚,小姐若不应允,景伦也不会强求。至于父皇那里,我自会相禀,景伦志在天下各族归心,选妻更当不计出身,选立贤德,以为天下表率。”

滕瑞心中欣慰,接过玉指环,笑道:“好!王爷厚爱,我就先替小女应下这门亲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