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六六、敲棋待君
江慈转过身,这才见卫昭肋下剑伤殷然,肩头还插着一根黑翎长箭,无力靠于车壁上。
她大惊之下忙扑过去将他扶到榻上躺下,卫昭轻声道:“榻下有伤药。”
江慈忙俯身从榻下取出伤药,见一应物事齐全,心中稍安。她随崔亮多时,于包扎伤口也学了几分,撕开卫昭的夜行衣,看了看剑伤,所幸伤得并不太深,便用药酒将伤口清洗干净,敷上伤药,包扎妥当。
她再看向卫昭肩头的长箭,不禁有些害怕,毕竟从小到大,还从未为人拔过长箭。卫昭睁开眼,见她面上犹豫神色,将头上面具取下,喘气笑道:“怎么?害怕了?”
车内,悬着的小灯笼摇摇晃晃,映得卫昭面容明明暗暗,一时仿似盛开的雪莲,一时又如地狱中步出的修罗。
江慈咬咬牙,双手握上长箭,闭上眼睛,道:“三爷,你按住穴道,忍忍痛,我要拔箭了。”
卫昭右手却猛然伸出,捉住江慈双手,用力往回一拉,江慈“啊”的一声,只见那黑翎长箭竟再刺入卫昭肩头几分。
她有些慌乱:“三爷,你―――”
卫昭右手如风,点上箭伤四周穴道,冷声道:“快拔箭!”
江慈控制住剧烈的心跳,用手握住箭柄,运气向外一拔,一股血箭喷上她的前胸。她扔下长箭,用软布用力按上伤口,不多时血流渐少,她努力让双手保持镇定,敷上伤药,但鲜血再度涌出,将药粉冲散。江慈只得再按住伤口,再敷上伤药,如此数次,伤口方完全止血。当她满头大汗,将软布缠过卫昭肩头时,这才发现他已晕了过去。
她有些虚脱,强撑着将卫昭身形扶正躺平,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望向他静美的面容、散落的乌发,还有额头渗出的汗珠,在榻边坐下,低低道:“你,就真的这么相信我吗?”
马车急速前行,江慈风寒未清,本就有些虚弱,先前为卫昭拔箭敷药,极度紧张下耗费了不少体力,见卫昭气息渐转平稳,放下心来,依在榻边睡了过去。
马车颠簸,许是碰上路中石子,将江慈震醒。见卫昭仍昏迷未醒,她挣扎着起身,将车内血污之物集拢,用布兜包住放于一旁,又到榻下的木格中寻出一袭素袍。
卫昭身形高挑,江慈费力才将他上身扶起。她让他依在自己肩头,慢慢替他除去夜行衣,替他将素袍穿上,视线凝在他的脖颈处。那里,布着数个似是咬啮而成的旧痕,她不由伸手抚上那些齿痕,是什么人,竟敢咬伤权势熏天的卫三郎呢?
卫昭微微一动,江慈忙唤道:“三爷!”
卫昭却不再动弹,江慈觉马车颠得厉害,索性将他抱在怀中,依住车壁,想着满怀的心事,直至眼皮打架,实在支撑不住,方又睡了过去。
这一路,老林将车赶得极快,似是卫昭事前有过吩咐,他整夜都不曾停留,直至天大亮,车速方慢慢放缓。
江慈从睡梦中惊醒,正对上卫昭微眯的双眸,忙将他放平,道:“你醒了?”
她俯身看了看伤口,见未渗出鲜血,放下心来,笑道:“还好。我比崔大哥差远了,三爷别嫌我笨手笨脚才好。”
卫昭看了看伤口,嘴角微微勾起:“你学过医术?”
“没正式学。”江慈微笑道:“住在西园时,闲着无聊,向崔大哥学过一些,今日倒是用上了。”
“崔-子-明?”卫昭缓缓道。
江慈点点头,又道:“三爷,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说吧。”卫昭端坐于榻上,合上双眸。
“你伤得这么重,为什么不让小圣姑跟来,让我这个犯人跟着,万一―――”
卫昭一笑,却不回答,慢悠悠吐出一口长气。江慈知他开始运气疗伤,不敢惊扰于他,远远坐开。
由玉间府往东而行,不远便是香州。
卫昭一路上时昏时醒,到后来,清醒的时候居多。昏迷时,江慈便把他抱在怀中,以免颠裂了伤口,他清醒过来,便运气疗伤,余下的时间合目而憩,极与江慈说话。
车进香州城,老林包下一家客栈的后院,将马车直接赶了进去。车入院中,卫昭便命老林退了出去,小二也早得吩咐,不敢入院。江慈见卫昭在床上躺下,只得打了井水,到灶房将水烧开,用铜壶提入正房。
她走至床边,轻声道:“三爷,该换药了。”
卫昭任她轻柔的手替自己换药、包扎,听到她的歌声从屋内到院中,闻到鸡粥的香气,又任她将自己扶起,慢慢咽下那送至唇边的鸡粥。
卫昭吃下鸡粥后面色好转,江慈心中欢喜,将肚皮填饱,回转床前坐下。见卫昭凤眼微眯,望着自己,江慈柔声道:“快睡吧,休息得好,你才恢复得快一些。”
卫昭轻声道:“我不需要好得快,只要不死,就可以了。”
江慈不明他的意思,却仍笑道:“那也得睡啊。要不,三爷,我唱首曲子给你听,以前师姐只要听到我唱这首曲子,就一定很快睡着。”
卫昭忍不住微笑:“你师姐比你大那么多,倒象你哄小孩子睡似的。”
江慈微笑道:“师姐虽比我大上几岁,性子又冷淡,但她心里是很脆弱的,我经常哄着她罢了。”
“那你唱来听听。”
长风山庄内有处高阁,建于地势较高的“梅园”,是登高望远的好去处,这日春光明媚,裴琰在阁中依栏而坐,清风徐徐,他望着手中密报,微微而笑。
侍女樱桃跪于一侧,将茶器洗过头水,再沏上一杯香茗,奉于裴琰面前。
裴琰伸手接过,让茶气清香浸入肺腑,淡淡道:“都下去吧。”
“蹬蹬”的脚步声响起,安澄登阁,待众侍女退去,趋近禀道:“相爷,他们过了香州,正往南安府而来。”
裴琰握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住,眼中露出笑意:“哦?走得倒快。”
安澄也笑道:“卫三郎还真是不要命了。”
“他哪有那么容易死?”裴琰悠悠道:“这么多年,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小小年纪入庆德王府,在那个混世魔王手下存得性命,又能如愿被送入宫中,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当他是那么容易就死的吗?只怕,伤到几分几寸,都是他事先算计好了的。”
“看来,程氏姐妹当是他的人无疑。”
裴琰点头:“嗯,玉间府这出戏,三郎是一箭三雕啊。”
安澄想了想:“属下只想到两只。”
“说来听听。”
“第一,自然是刺伤小庆德王,嫁祸给皇上,小庆德王纵是不反,也定会与岳藩暗通声气,让岳藩放心作乱;第二,卫三郎要装成是为决小镜河受的伤,逃过皇上的怀疑,可皇上精明,定从伤口看得出大概是何时所伤,伤到何种程度,卫三郎在玉间府‘行刺受伤’,正是二月初六,日子差不离。”
裴琰笑道:“你想想,这出戏,让程盈盈假装‘救’了小庆德王,再加上小庆德王的风流禀性,程氏姐妹要暗中影响玉间府数万人马,在那里兴风作浪,怕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吧?”
安澄摇头叹道:“卫三郎为了将天下搅乱,可算是费尽心机啊,甚至不惜以命搏险,令人生畏。”
“嗯。他处心积虑,利用姚定邦这条线,将薄公逼反。这三个月又一直假装成在陇州调查薄公,薄公这一反,他自然便只有假装是决小镜河时受伤落水,才能释皇上的疑心。”
安澄却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人决了小镜河,让薄公一直南下,打到京城,岂不更好?”
裴琰微微一笑:“我早猜到他要派人决小镜河,还让剑瑜小小地帮了他一把。”
安澄等了半天,不见裴琰继续说下去,知这位主子秉性,不敢再问。
裴琰再想片刻,道:“他们一直是三个人吗?”
“是。一个赶车的,身手称得上是高手。卫三郎和江姑娘始终在车中,他们晚上有时投店,有时也赶路。”
裴琰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安澄跟他多年,听他冷哼之声,心中一哆嗦,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道:“相爷,算算行程,明天他们便可到达南安府,您看―――”
裴琰慢慢呷着茶,看着春光底下叠翠的山峦,看着那漫山遍野开得灿烂的杜鹃花,平静道:“让人将‘静思亭’收拾收拾,明天,我要在那里,好好地会一会卫-三-郎!”
尚是二月,春阳便晒得人有些暖洋洋的着不上劲。山野间的杜鹃花与桃花争相开放,灿若云霞,美如织锦。春风徐过,花瓣落满一地,妃红俪白,香雪似海。
由香州一路往东而行,这日,便进入了南安府境内。
马车缓缓而驰,春风不时掀起车帘,露出道边的浓浓春光,江慈却再也无心欣赏,坐立难安。
卫昭伤势有所好转,已不再昏迷,他斜倚在榻上,盯着江慈看了良久,忽道:“你怕什么?”
江慈一惊,垂下头去。
卫昭见她双颊晕红,手指紧攥着裙角,问道:“还是不想回少君那里?”
江慈压在心底多时的伤痛被他这一句话揭起,眼眶便有些湿润。卫昭看得清楚,笑了笑,坐到她身边,低头凝望着她:“少君早就等着我将你送回去。他还不知我正要将你送回长风山庄,我得给他一个惊喜。”
江慈抬起头来,哀求道:“三爷,您能不能―――”
卫昭合上双眸,靠上车壁,江慈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泪水便簌簌掉落。
卫昭有些不耐:“少君有什么不好?别的女子做梦都想入他相府,你倒装腔作势!”
江慈狠狠抹去泪水,怒道:“我不是装腔作势,他相府再好,与我何干!”
“他不是为你动了心吗?还为救你而负伤,以他之为人,可算极难得了。”卫昭靠近江慈耳边,悠悠道。
江慈摇头,语气中有一种卫昭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哀伤:“不,我从来不知,他哪句话是真话,哪句是假话,更不知,他到底把我看作什么人―――”想起那难以启齿的草庐之夜,那夜如噩梦般的经历,想起这马车正往长风山庄方向驶去,江慈双手互绞,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卫昭盯着她看了许久,道:“你真不想回去?”
江慈听他语气似有些松动,忙抬起头:“三爷。”
卫昭掀开车帘,遥见宝林山就在前方,又慢悠悠地将车帘放下,平静道:“可我得将你送回去,才能体现我的诚意,才好与他谈合作的事情,这可怎么办呢?”
宝林山南麓,由长风山庄东面的梅林穿林而过,有一条石阶小路,道边皆是参天古树,沉荫蔽日。沿小路而上,山腰处有一挂满青藤的岩壁,岩壁前方空地上建有一八角木亭,名为“静思亭”。
站于静思亭中,宝林山南面的阡陌田野风光一览无遗,又正值春光大好之时,裴琰一袭深青色丝袍,负手而立,遥望山脚官道,只觉春光明媚,神清气爽。
安澄过来禀道:“相爷,他们已到了三里之外。”
裴琰回头看了看石几上的棋盘,微笑道:“可惜相府那套‘冰玉棋围’没有带来,这套棋具配三郎,还是差了些。”
春风拂过山野,落英缤纷,松涛轻吟。阳光透在裴琰的身上,让他双眼微眯。他望向山脚官道,遥见一骑车驾由远而近,停在山脚,不由微笑。
宝林山下,马车缓缓停住。
老林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主子,到宝林山了。”
卫昭戴上面具,转头望向江慈。江慈手足无措,只觉心跳得十分厉害,猛然拿过卫昭的青纱宽帽戴于头上。
卫昭将身上素袍掸了掸,站起身来,右手伸向车门,却又停住,慢慢坐下。
浮云,自南向北悠然而卷。
裴琰负手立于亭中,微微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