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六一、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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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芳宫内,帐舞蟠龙,帘飞彩凤,殿内设了火盆,焚了百合之香,加上各位诰命的脂粉香,盈香飘散一室。

皇亲命妇们按品阶而立,向皇贵妃高氏行大礼。高贵妃乃庄王生母,虽已过四十,却保养得十分好,望去不过三十如许,着明黄色大袖礼服,雍容华贵。

她面上带着柔和而端庄的微笑,声音如春风般拂过殿堂:“本宫谨代圣上受礼,都起来吧。”

她含笑望着殿内诸命妇,和声道:“大家不用拘礼,本宫正想与各位叙叙家常,也解解闷。”

诸命妇纷纷站起,有与高贵妃熟络的便趋身近前,说着讨巧的话,其余之人在殿内各依亲好,散围而坐,莺声燕语,热闹非常。

一轮寒暄之后,便是皇家赐宴,待宴会结束,已是入夜时分,各命妇向高贵妃行礼告退。高贵妃含笑点头,看到容国夫人退出殿堂,犹豫了一下,终没有发话。

裴夫人在漱霞的轻扶下低头而行,眼见就要踏出西华门,一名内侍喘气追了上来:“容国夫人请留步!”

裴夫人回转身,内侍行了一礼:“请容国夫人随小的来。”

裴夫人也不问话,看了看漱霞,漱霞会意,留在原地。裴夫人随着那内侍转过数重宫殿,数道长廊,再过一个园子,在一处宫殿前停住脚步。

内侍回身躬腰:“请夫人暂候,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裴夫人微微点头,内侍弯腰进殿。裴夫人秀眸流波,望向宫殿四周,只见檐下宫灯溢彩,玉柱生辉,就连脚踏着的玉石台阶都似照得出人影来,她不由微微一笑。

脚步声纷沓响起,三名少年由远处而来,俱生得清秀俊逸,一名内侍领着他们,边行边轻声道:“都记下了吗?”

三人皆怯声道:“是,记住了。”

裴夫人见他们行至面前,身形微转避开,内侍入殿,不多时出来,挥了挥手,又将三名少年原路带走。

裴夫人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浅笑,先前那名内侍出殿,行至她面前轻声道:“夫人请。”

殿门在身后徐徐关上,裴夫人迈过高高的门槛,转向东暖阁。烛光将她盈盈身姿拉成一道长长的影子,皇帝被这身影晃了一下眼,微笑着转身:“玉蝶来了。”

裴夫人欲待行礼,皇帝过来将她拉起,却没有放手:“玉蝶,朕难得见你一面,不要这般多礼。”

裴夫人垂头道:“臣妇当不起圣恩,只怕碍着皇上。”

皇帝有些尴尬,松开手,退后一步,自嘲似地笑了笑:“倒让玉蝶见笑了。”

裴夫人星眸在皇帝面容上停驻,樱唇轻吐,语气似怨似嗔,还有着几分惆怅:“皇上是九五至尊,以后还是唤臣妇的诰封吧。玉蝶,二十多年前,便已经死了。”

皇帝眼神扫过她腰间系着的那对翡翠玉蝶,微微一笑:“可在朕心中,你还是原来的模样。上次相府见你,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说,咱们今天好好说说话。”

裴夫人似是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幽幽道:“二十多年,人是会变的,就是大哥您,不也变了吗?”

皇帝似被她这声“大哥”唤起了遥远的回忆,轻叹一声:“玉蝶,朕知道你怨朕,子敬对朕立功颇丰,但他与易寒是公平搏斗,朕也无能为力。”

“我倒不是为这个怨皇上。”裴夫人垂下头去,话语渐低:“皇上心中装着的是国家社稷,即使留着一个角落,装着的也是,是,是那些―――”她眼神望向殿外,紧抿嘴唇,没有再说下去。

皇帝呵呵大笑,笑罢摇头道:“玉蝶和那些孩子们致什么气,他们不过是些小玩意,朕用来解解闷罢了。”

裴夫人低头不语,右手手指轻捻着腰间翡翠玉蝶,烛光投在她的身上,晕出一圈柔和的黄光。

皇帝有些激动,便欲上前,想起心头那事,又压下冲动。

他低叹一声:“玉蝶,朕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不说朝中,就是这后宫,也叫朕不省心。个个女子争奇斗艳,竞相献媚,你道她们是真心待朕?背后不定是哪方塞进宫里来的。朕若是宠幸了她们,又要封妃又得荫亲,还得防着她们身后的人将这宫中弄得乌烟瘴气。

“倒是这些孩子,令朕省心,烦的时候拿他们解解闷,既不需册封荫亲,也不需防着他们,更不怕翻上天去,大不了打发出宫就是。象三郎那般资质出众的,还可以教教他武功,拿来用一用。”

裴夫人沉默不语,良久低声道:“是,倒是玉蝶想错了。”

皇帝笑了笑:“不说这些了,倒忘了叫你来,主要是想问问少君伤势如何?朕这心里,牵挂着他,便当牵挂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裴夫人微微垂头,粉颈柔媚,让皇帝心中一荡,耳边听得她轻声回道:“劳皇上挂念,琰儿伤上加伤,内功损耗太重,至今不能下床,前日有信来,怕是要养到四月份才会有好转。”

皇帝眉头紧皱:“怎么会伤得这么重?朕还想着叫他回朝,帮朕一把。”

裴夫人低低道:“他们父子,都没这个命。臣妇是命苦之人,当年子敬离世,臣妇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赶回长风山庄,他都已经入―――”她话语渐低,终至无声。

皇帝也有些难过,叹道:“是啊,当年子敬去得突然,朕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步到裴夫人身前,缓缓道:“朕想赦子放回京,等少君伤愈归来,你们裴氏一门,也好团聚。”

裴夫人幽幽看了皇帝一眼:“皇上这话,倒让臣妇有些不好回话,臣妇乃孀居之人―――”

皇帝哈哈大笑:“你瞧朕,总以为是二十多年前!”

裴夫人抿嘴一笑:“不过皇上这么一说,玉蝶倒真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了。要说皇上和他兄弟俩,倒还是皇上胜出几分。最不成材的,就是子放了,只会给您添乱。这么多年,我也懒得理他,只听琰儿说他在幽州天天下棋钓鱼,胖了很多。倒不知再见到他,能不能认出来。”

皇帝笑道:“既是如此,朕明日就下旨,赦子放回京,给他派个闲差事,也不让他太过自在。”

裴夫人盈盈行了一礼:“还得请皇上另发宅子给子放居住,免得落了话柄。”

“那是自然。”皇帝笑着步近,拉起裴夫人的双手。

长风山庄,东阁内,裴琰看着手中密报,笑得极为畅快。

安澄不明:“相爷,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裴琰掷下密报,伸了伸双臂,笑道:“安澄,你说,一个睥睨天下之人,若是没有可与之抗衡的对手,会不会感到很寂寞?”

安澄摇头:“这是相爷才能感觉到的,象我们这种普通人,怕是达不到那种境界。”

裴琰大笑:“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

安澄试探着问道:“相爷所说,是卫三郎?”

“嗯。”裴琰点头,神情略带欣喜:“王朗未能拿下月落山,还让卫三郎赶回了长乐城,死伤惨重,太子爷这回可颜面尽失了!”

“卫三朗重创王朗,倒让我们将来省很多心。”

“嗯,这样一来,皇上必得将济北高成的人马向西调一些,等高成的人马到达,也差不多是春天了。”裴琰沉吟一阵,道:“我们下一步的行动,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和把柄,也不能再用密件传递。我说,你记,然后命人将这些命令用暗语传出去。”

“是。”

“让剑瑜开始挑起成郡一带与桓国的争端,然后以这个为借口将长风骑的主力往那处撤。传话给玉德,杀一些武林中人,造成各门派间寻仇的假象。

“问一问胡文南,各地库粮是否安好?你再派个人去一下岳世子那里,只说我伤未痊愈,原本约了他春日狩猎,只怕不能应约,说京城东面野兽太凶猛,安全起见,让他往西南的象形山放松筋骨。

“让子明传信由三日一传改为一日一传,朝中动向,我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再传信给肖飞,让他把星月教主与王朗的作战经过,调查详细,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安澄用心记下,点头道:“我去吩咐。”

见他要踏出房门,裴琰又将他唤住:“你等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让他们挖暗道的行动快一点,入口改在蝶园。”

卫昭知此次落凤滩一役,族人虽士气大振,重拾信心,但毕竟月落族多年来如一盘散沙,各围子的士兵也未受过严格训练,遂趁着这段时日华朝未再来袭,下令将兵力分批集于山海谷,进行统一的严格训练。

这日辰时末,他正立于较场一侧,看着士兵在令旗的指挥下排演着阵列,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走近,在他身边停下:“少爷。”

卫昭转身道:“平叔倒比我预想的要回来得快,辛苦了。”

二人离开较场,回到“剑火阁”。卫昭在椅中坐下,取下面具,平叔转身将门关上,趋到他身边,轻声道:“已和易寒约定好了,只要形势象我们所设想的,他自会如约行事。”

卫昭微微点头:“看来只等东边的动静了。”

平叔犹豫了一瞬,终咬咬牙,将心一横:“少爷,我去您说的宁平王府探过了。”

卫昭猛然站起,凌厉的眼神盯着平叔,见他低下头去,又跌坐于椅中,声音如在九天云外飘浮:“难道,真的―――”

“是。”平叔声音有些哽咽:“那金右郎的话没错,夫人当年入了宁平王府,行刺失手,被宁平王秘密处死。听说,遗体是被扔在乱葬――――”

卫昭眼前一片茫然,纵是早已知道此结果,却还抱着丝希望,但平叔怜悯悲痛的目光让这丝希望彻底破灭。他沉默着,呆呆地望着平叔,脸上呈现出雾蒙蒙的灰色,终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平叔大惊,上前将他扶住,把脉一探,跪落于地:“少爷,那丹药,您不能再服了。”

卫昭吐出血后,倒逐渐平静下来。他面色渐转清冷,微微低头,凝望着白袍上那一团血迹:“不服?!早服了几年了,你当那老贼让我服用‘冰魄丹’是好意么?不过拿我当试毒的罢了。”

他站了起来,望向窗外,忽然大笑:“也好,我只要装成服这‘冰魄丹’没有任何影响,他便也会服用。他喜服‘火丹’,我倒要看看,‘火丹’和‘冰魄丹’混在一起,能不能让他万寿无疆!”

他戴上面具,恍若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向屋外,平叔伸了伸手,却终没有唤出声来。

江慈正在廊下和淡雪有说有笑地刺绣,眼见着绣绷上那一丛菊花便要绣成,心中欢喜,笑道:“以后我若是回去了,就开一家绣庄,专卖‘月绣’,保证能财源滚滚,到时分阿雪一半。”

淡雪笑道:“你纵是绣得出,也没人敢买。‘月绣’可是定贡之物,你们华朝民间不能私卖的。”

江慈愤愤不平:“凭什么就那些王公贵族能用‘月绣’,咱们平民百姓就不能用!”

淡雪想起瞎眼的母亲,神色黯然,低声道:“只盼圣教主能带着我们立国,那样就不用再向你们华朝纳贡‘月绣’,你这开绣庄、卖‘月绣’的宏图伟业,也能―――”

院门轻启,卫昭进来,淡雪忙低头行礼,退了出去。

江慈并不起身,将最后一瓣菊花绣好,方用铜剪轻轻剪去线头,看着自己亲手绣出来的“月绣”,得意笑了笑。

卫昭抢过细看,摇了摇头,又道:“这大闸蟹还没绣。”

江慈将剪子一撂:“不绣了,眼睛累得慌。”

卫昭在她身边坐下,看着院中逐渐消融的积雪,忽道:“那天那首《明月歌》,谁教你的?”

“淡雪。我听她哼着好听,就学了,当时也想不到其它有暗示意思的歌,又怕你不明白,情急下就唱出来了。”江慈有些赧然:“是不是唱得不好,我听淡雪唱,很好听的。”

卫昭淡淡道:“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听,那天只顾想着将你拉过索桥,狠狠绑起来,没细听。”

江慈心中忽然想明白一事,问道:“你当时不信我,故意看了一眼河对面,害我差点挨了一箭,是不是?”

卫昭一笑:“我不是把你抱住了吗?也算救了你一命。”

江慈有些恼怒,站了起来:“三爷自便,我要休息了!”

卫昭一把将她拉住,声音低沉得有些吓人:“唱吧,我想听。”

江慈心中一动,觉他的声音,似飘缈的空中有人在叹息,让她的心浮起浅浅的哀伤。她看了看拉住自己衣襟那只修长柔韧的手,缓缓坐落,唱了起来。

“日落西山兮月东升,长风浩荡兮月如钩;

梧桐引凤兮月半明,乌云遮天兮月半阴;

玉殿琼楼兮天月圆,清波起荡兮地月缺;

明月皎皎兮照我影,对孤影叹兮起清愁;

明月圆圆兮映我心,随白云飘兮去难归;

明月弯弯兮照万里,千万人泣兮思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