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五六、翻云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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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放晴光,竟是个难得的冬阳天。

卫昭枯坐于榻上,胸口如被抽空了一般难受。他已想明白,昨夜被乌雅暗下迷香,琴弹媚音,自己虽将那团火熄灭,但这药物加上媚音的双重作用仍使自己有些真气紊乱。

更难受的是,那从未有过的感觉,从来没有面对过的事实,像一记重拳把他击懵,又像一条毒蛇时刻噬咬着他的心。

他呆坐榻上,直到曙光大盛,才惊觉今日是少族长即位后的首次都司议政,也关系到自己能否执掌兵权,顺利熬过今冬。于是将体内翻腾的真气强压了下去,起身前往山海堂。

众人都已到齐,新任族长木风坐在宽大的檀木椅中,有些不安和拘束,见圣教主入堂,回头看了看阿母乌雅。

乌雅面上露着温婉的微笑,点了点头。木风站了起来,稚嫩的身影奔下高台,在欲扑入卫昭怀中时听到乌雅的低咳,忙又顿住脚步,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眼中却仍闪着崇敬的光芒,抬头道:“圣教主,请归圣座。”

卫昭微微低头:“族长厚爱,愧不敢当。请族长速速登位,都司议政要开始了。”

木风恨不得能即刻散会,拉住教主,求他教自己武艺才好,听了卫昭所言,只得怏怏回座。

他踌躇片刻,才记全阿母所授之话,却因被十余名成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声音有些颤抖:“蒙月神庇佑,仙族长得归仙界,我族振兴有望,也望各都司们同心协力,爱惜族人,共抗外敌,使月神之光辉照遍月落大地―――”

卫昭抬头看了木风一眼,木风便觉有些心惊,话语顿住。

大都司洪夜忙道:“族长所言甚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防备华朝派兵来袭,毕竟我们杀了谷祥及八千官兵,华朝不会善罢甘休。”

二都司正为此担忧,他的山围子位于月落山脉东部,与华朝接壤,一旦战事激烈,便首当其冲,忙道:“依我所见,族长刚刚登位,我月落兵力不足,还是不宜与华朝开战。不如上书朝廷,请求修好,并多献贡物及奴仆,让朝廷不再派兵来清剿我们,方是上策。”

六都司向来与二都司不和,冷笑道:“二都司此言差矣,仙族长得归仙界,这是上天让我们月落族人从此不用再受华朝人的欺压。圣教主乃‘月神下凡’,现在正是我们洗刷耻辱、振兴月落的大好时机,又岂能再牺牲族人,向华朝屈辱求和呢?”

大都司点头:“六都司说得在理,现在先不说打不打得过华朝,在仙族长得归仙界、天意攸归的情形下,还要加纳贡物奴仆,对华朝屈膝求和,只怕族人们不会答应。”

二都司低下头去,昨夜“天葬”,故族长“登仙”而去,他也被强烈震撼,当时不由自主下跪,随着众人欢呼。但夜深人静,他细细琢磨,总觉有些不对劲,心中怀疑是星月教主在背后捣鬼,苦于没有证据。将近黎明,他黑衣蒙面,悄悄过了“登仙桥”,去对面的孤星峰查看了一番,未发现什么痕迹,此时听大都司这般说,遂只能沉默不语。

卫昭端坐椅中,不动声色。乌雅端起茶盅,轻抿一口,眼角瞥了瞥卫昭。他那如冰棱般的眼神让她心中瑟然,权衡再三,浅浅笑着开口道:“各位都司,我虽为圣母,但对军国大事一概不懂,别的事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只知道,我的夫君,我们月落族现任族长的阿爸,是死于华朝人之手。就是普通人,这杀父之仇尚且不共戴天,更何况是我族至高无上的族长?”

六都司愤愤道:“圣母说得是,我们族人受的欺压还不够吗?现在连族长都死于他们的手中,岂能善罢甘休!”

二都司知大势不可逆挡,温和一笑:“既是如此,我也没有意见了,那、大家就商量一下如何抵抗外侵吧。”

大都司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少不得还需二都司借出你的围子,由其余各都司的围子抽调重兵,囤于流霞峰一带,防备华朝人来袭。”

“流霞峰纵是长乐城的官兵来袭的必经途径,但飞鹤峡呢?王朗只要派人迂回至枫桐河北面,沿飞鹤峡而下,一样可以直插这山海谷。”

“飞鹤峡那里,也得派重兵守着。”大都司沉吟道:“所以现在各都司得鼎力合作才行。依我所见,都把各围子的兵力调到山海谷来,然后将准备过冬的粮食运来,再都捐出各自的赋银购置兵器。由族长统一指挥,统一分配,这样方能保证族人的精诚团结,而不致于战事临头,各自为政,一盘散―――”

“我不同意!”七都司站了起来,他圆胖的脸上略显激动:“你们要与华朝开战,我无异议,但要把我的兵也卷进来,让他们为你们送命,那可不行!”

卫昭猛然抬眼,精光一闪。六都司会意,出言讽道:“我看七都司不是爱惜手下,而是心疼你那些粮食和赋银!难怪你的山围子盛产‘铁抓笆’!”

山海堂内哄然大笑,人人都知七都司爱财如命,被人暗地里称为“铁抓笆”。由于他的围子位于西面,远离华朝,历来未受战火波及,故一直对族内事务不理不管。眼下忽然要他将兵力交出,还要交出粮食与赋银,那可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七都司被众人笑得有些挂不住,怒道:“你们要打仗要报仇,那是你们的事,凭什么要我交人交钱?!我阿母病重,需赶回去服侍汤药,先告辞!”说着向高座上的族长木风拱拱手,转身往堂外走去。

八都司与他相邻,二人又是堂兄弟,一贯同气连声,见他借发怒离去,本就不愿出兵出银,遂也站了起来:“原来婶母病重,我也得赶去探望,阿兄,等等我!”

二都司心中暗喜,只要七、八都司一去,这都司议政不成,族内意见无法统一,便无法与华朝开战。凭自己多年来与王朗暗中建立起来的关系,只要再多敬献财物贱奴,便可得保安宁。

卫昭看着众人争吵,僵硬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但双眸却越来越亮,亮得骇人,他的右手垂于椅旁,隐隐有些颤抖。

眼见七、八都司已走至山海堂门前,乌雅推了一下木风,木风尽管心中害怕,禁不住阿母在左臂上的一掐,颤声唤道:“二位都司请留步!”

七都司在门口停住脚步,见自己带来的数百手下拥了过来,胆气大盛,回头斜睨着木风:“族长,我得赶回去侍奉阿母,失礼了!”

八都司的数百手下也步履齐整,拥于堂前,七、八都司相视一笑,各自举步。

卫昭眼神扫过大都司和一边蒙面而立的苏俊,二人均微微点头。卫昭合上双眼,又猛然睁开,一声龙吟,背后寒剑弹鞘而出。堂内诸人来不及眨眼,白影鼓起一团剑气自堂中长案上划过,直飞堂外。围着七都司的数十人纷纷向外跌出,鲜血暴起,七都司发出凄厉的惨叫,“噗”地倒在雪地之中。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众人不及反应,卫昭已拔出长剑,森冷的目光望向八都司。

八都司见卫昭眼中满是杀意,有些惊慌,但他毕竟也经历过大风大浪,将手一挥:“上!”

数百手下齐齐攻向卫昭,八都司则在十余名亲信的簇拥下迅速向山脚奔去。

卫昭冷笑一声,凌空而起,足如踏歌,一路踏过数十人头顶,如大鹏展翅,落于正急速奔逃的八都司面前。

八都司险些撞上他的身躯,急急收步,挥着手中长矛,侧转而逃。卫昭长剑一横,运力将他长矛震断,八都司被这股大力震得向旁趔趄,卫昭已伸手揪住他颈间穴道,八都司全身失力,双手垂落。

山海堂前陷入混乱,堂内之人齐齐拥出,堂外七、八都司带来的人眼见主子或被杀,或被擒,乱作一团。

苏俊早抢出山海堂,右手一挥,山海堂两侧的高墙后,忽拥出上千人马,高声喝喊:“抓住谋害族长、图上作乱的贼人!”

纷嘈声中,卫昭望着在自己手中挣扎的八都司,嘴唇微动,八都司虽恐惧不已,却也听得清楚。

“八都司,七都司有两个儿子吧?”

八都司不明教主为何在此时还问这等闲话,但命悬他手,只得啄米似的点头。

卫昭将八都司拎高一些,在他耳边轻声道:“若是七都司的两个儿子都暴病身亡,这七都司的围子,是不是该由他唯一的堂弟来继承呢?”

八都司脑中有些迷糊,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这番话的含义,大惊之后是大喜,忙不迭地点头。

卫昭冷哼一声,松开了揪住他穴道的手。

八都司惊惶甫定,强自控制住强烈的心跳,回转头大声道:“我是被胁迫的,是七都司胁迫我和他一起作乱,我是全力拥护族长的!”一边说一边跪下来不住磕头。

卫昭见苏俊已带人将七都司的人悉数拿下,又见八都司的手下纷纷放下兵刃,知大局已定,呵呵一笑,回转山海堂。

乌雅仍坐于椅中,见卫昭进来,只觉寒意浸肤,垂下眼去。

七都司身亡,八都司又已表明拥护族长的立场,这都司议政便得以顺利进行。众人议定,各都司围子抽调主力精兵,捐出钱粮,由族长统一分配指挥,具体作战事宜,则全权交给圣教主裁断。

卫昭根据早前收到的密报,估算着朝廷的兵马可能会在十日之内由流霞峰西进或飞鹤峡南下,遂命三、四都司在议政结束后迅速赶回各自的山围子,三都司的兵力向流霞峰布署,四都司的兵力则死守飞鹤峡。

一切议定,众人离去,已是正午时分。山海堂外,卫昭静静而立,低头望着七都司身亡倒地之处的那滩血迹,听到身后传来一急促、一轻碎的脚步声,侧身躬腰:“族长!”

乌雅牵着木风的手,面上仍是那温柔的微笑,道:“教主神威,我母子日后还得多仰仗教主。”

卫昭垂下眼帘,淡淡道:“这是本教主应尽的本份,请族长放心。”

乌雅微笑点头:“如此甚好,只是木风这孩子,一贯仰慕教主,想随教主修习武艺,不知教主可愿替乌雅训育于他?”

卫昭沉默片刻,俯身将木风抱起,向后堂行去。

乌雅凝望着他修长的身影,苦笑一声,面上却又闪过一丝不甘之色。

长风山庄,宝清泉草庐。

裴琰眉头微皱,看着由宁剑瑜处传回来的军情,右手执着颗黑玉棋子在棋盘上轻轻磕着。

棋盘上,他自弈的黑白两子已成对峙之势,杀得难分难解。他放下密报,正待唤人,安澄扑了进来:“相爷,老侯爷回来了!”

裴琰一惊,迅速站起,往外便走,安澄顺手取过椅中的狐裘,替他披上。

“有没有旁人看见?”裴琰面色有几分凝重。

“没有。”安澄答道:“老侯爷是自暗道进的‘碧芜草堂’,小的回东阁见到暗记,入了密室,才知是老侯爷回来了,老侯爷让相爷即刻去见他。”

裴琰沿山路急奔而下,直奔“碧芜草堂”,安澄早将附近暗卫悉数撤去,亲自守于东阁门前。

裴琰直入东阁后暖阁,右手按上雕花木床床柱,运力左右扭了数圈,“喀喀”声响,床后的墙壁缓缓移动。他身形微闪,晃入墙后,将机关复原,迅速沿石阶而下,经过甬道,进入密室,翻身下跪:“琰儿拜见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