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三三、以退为进
江慈这日醒得较早,她着好衣衫,推门而出,未见崔亮象素日一样在院中练功,觉得有些奇怪。转念想到只怕是崔大哥这几日当差太忙,恐还未醒,洗漱过后奔到厨房便忙开来。
西园厨房虽小,用度却不差,想是裴琰下过命令,大厨房的人每日都会送过来极好的菜蔬瓜果,江慈细细地选了些上好的瑶柱,配上一些瘦肉,熬了一锅浓香的瑶柱瘦肉粥。
可等粥熬好,还是不见崔亮起床。江慈忙去敲门,不见回应,推门进去,房中空无一人,知崔亮定是早早出去,只得独自吃粥。
吃完粥,她猛然想起昨日替崔亮洗衣裳时,见他有件袍子裂了缝,便到他屋中取了出来。此时晨雾已散,秋阳普照,江慈坐于院中,埋头补着衣裳,待看到一双黑色软靴出现在眼前,才抬起头,见崔亮正静静地望着自己,笑道:“崔大哥,一大早去哪里了?吃过早饭没有?锅里还有粥,我去帮你盛。”
她将袍子放下,刚迈出步子,崔亮将她拉住,低声道:“小慈,我自己去盛,你坐着。”
江慈一笑,轻轻挣脱右臂,奔到厨房盛了碗粥出来。崔亮接过,二人坐于院中,崔亮慢慢吃着粥,看向低头补着衣服的江慈,渐渐有些难以下咽。
晨阳渐升,透过藤萝架照在江慈的身上,她白玉般的脸庞上睫羽扑闪,唇边微带笑意,酒窝隐现。微风拂过,一片树叶落在她肩头,她恍若未觉,仍是低眉凝眸,静静补着衣裳。
崔亮伸出手来,将落叶拈去,江慈抬头向他笑了一笑,又低下头看着手中针线。
崔亮心中怜惜愧疚渐浓,低声道:“小慈。”
“嗯。”
“我问你个问题。”
“好。”江慈手中动作不停,并不抬头。
崔亮犹豫一瞬,道:“你,怕不怕死的?”
江慈笑道:“当然怕,世上之人谁不怕死啊?!”
崔亮默然片刻,笑了笑:“我是说,如果你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你会不会恐惧不安,或者食不下咽,或者哭天抢地?”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没用。”江慈缝好最后一针,细细打了个线结,咬断丝线,侧头道:“既然要死,再怎么怕都没用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想笑的时候绝不要哭,想哭的时候呢也不要憋着,就象我―――”她话语顿住,笑着将补好的衣衫轻轻叠好。
崔亮不敢看向这张纯净美好的笑脸,他仰起头深深呼吸,再低下头,快速将碗中的粥喝尽,笑道:“小慈,我和相爷说好了,明天我带你去红枫山游玩。”
江慈大喜:“真的?!相爷同意了?!”
崔亮站起身,拍了拍她的头顶,微笑道:“崔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自然是真的。我还要去方书处,你多歇着,不要太劳累了。”
裴琰步入延晖殿内阁,皇帝正与刚到京的岳藩世子岳景隆说着话。岳景隆身量较高,眉目俊秀,神采奕奕,一长串颂德谢恩的话说得流畅自如。皇帝似是心情极好,放声大笑:“岳卿有子如此,朕心甚悦”。
裴琰上前叩头,皇帝笑道:“裴卿伤势好了?快快平身!”
裴琰站起,向岳世子笑着点了点头,岳世子是苍山记名弟子,算半个武林人士,二人也称得上旧交。
皇帝喝了口茶,笑道:“朕与你们的父亲都是故交,现在看着你们这些后辈成为栋梁之才,实是欣喜。”
裴琰见岳世子笑得极为恭谨,知他也明皇帝这番话说得言不由衷。庆德王一死,与桓国和约得签,岳藩只怕就是皇帝对付的下一个目标,这番宣世子进京,颇有些挟制岳王的意思。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过来拉住岳世子的手笑道:“朕想起来了,当年你母妃与玉―――,容国夫人同时有了身孕,当时还约定要结为姻亲,倒都生了儿子,未能如愿。”
岳世子只是陪笑,皇帝松开握住他的手:“景隆就先退下吧,改日随朕去行宫围猎。”
看着岳世子退出延晖殿,皇帝笑意渐敛,坐回椅中:“少君伤势可痊愈了?朕担了十来日的心。以后这些拼杀的事让手下去做,不要亲身冒险,你母亲可只你这一个儿子。”
裴琰忙躬身道:“令圣心忧虑,臣惶恐。臣受的是内伤,还得费些时日调养,不然恐有废功之虞。”
皇帝过来抓住裴琰的右手,片刻后眉头微蹙:“易寒将少君伤成这样,不愧是桓国‘剑神’,日后若与桓国沙场对阵,他倒是个棘手人物。”
“是,这次未能将易寒捉拿归案,是臣办事不力,请皇上责罚。”裴琰跪下叩头。
皇帝笑了笑,将他拉起:“何罪之有?你破了案,令和约顺利签下,朕本要下旨褒你入龙图阁,倒让你这一伤耽搁了。那日签订和约时见你伤得并不重,怎么被府中一个丫鬟给袭击,内伤加重了?”
裴琰面上一红,似是不敢作答,皇帝看得清楚,面容一肃:“那丫鬟敢刺伤朝廷重臣,以仆袭主,罪不可逭,非得治罪不可。”
裴琰急道:“皇上,不关她的事,是臣―――”
皇帝哈哈大笑,看着他尴尬模样:“人不风流枉少年!不过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正妻来约束府中这些姬妾丫鬟,若再出几回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情,岂不让人笑话你这个朝廷重臣!”
裴琰只是低头称是,皇帝笑道:“朕本来还想赐你几个月落歌姬的,这样看来,倒是不必要了。对了,岳世子有个妹妹,比你小上五岁,是王妃亲生,去年刚册了静淑郡主的,你回去问问你母亲意见,若是合意,朕就下旨给你赐婚。”
裴琰心中一咯噔,跪下叩头道:“皇上隆恩,臣万死不足以报。只是岳藩远在西南,静淑郡主是王妃的掌上明珠,若让她远嫁京城,别乡离亲,臣于心不忍。”
皇帝点头道:“倒是朕考虑得不太周详,就先放放吧。”
裴琰略略松了口气,站起身来,道:“皇上,臣自幼练功都是用长风山庄后的宝清泉水洗筋练骨,所以现在这内伤,得再借宝清泉水的药力方能痊愈,臣冒死奏请皇上,允臣辞去左相一职,回长风山庄静养。”
皇帝眉头一皱:“养伤固然要紧,但也不必要辞去左相一职吧。”
“皇上,左相掌管兵部、礼部、工部三部,臣内伤若要痊愈,至少需半年的时间,而这三部政务繁杂,不能无人主理,请皇上三思。”
皇帝沉吟道:“你说的倒是实情,礼部和工部事情不多,主要还在兵部,不能一日无人主理。这样吧,这个左相你也不用辞,兵部的事情,让董大学士先替你理着,至于礼部和工部,就让这两部尚书自己拿主意,直接上奏于朕便是。待你伤愈回朝,朕再作安排。”
裴琰忙叩头道:“谢皇上,臣只望尽快养好内伤,早日返回京城,以报皇上隆恩!”又道:“皇上,长风骑以往军务快报都是直递给臣,臣疗伤期间,不宜再处理长风骑的军务。”
皇帝微笑道:“朕已命刘子玉为内阁行走,让长风骑的军情快报都送至他手中吧。”
皇帝走了过来,沉默良久,方道:“十一月初十,是武林大会选举新盟主的日子,又是在你长风山庄举行。”
“是,皇上,臣请辞回山庄静养,正要去观礼此次武林大会。”
皇帝点了点头:“少君甚知朕心。”
他再沉默一阵,道:“上次议的,办得差不多了吧?”
“回皇上,副将以上的各门派弟子,臣都让他们休假备选武林盟主,副将以下级别的,臣也准他们休假观礼。”
“嗯,办得很好。你上次的调整策略,朕会让董学士在这段时间照着执行。武林大会那块,该怎么办,你都清楚?”
裴琰躬腰道:“臣自会竭尽全力,令此届武林大会推举出合意人选,不负皇上所望。”
皇帝笑着拍了拍裴琰的手:“你也要悠着点,内伤未愈,有什么事让手下去办,千万不要自己出手,万一有个闪失,朕可对不起你死去的父亲,你见机行事吧。”
“是。”裴琰见皇帝不再说话,行礼道:“臣告退。”
皇帝点点头:“去吧,把伤养好,半年之后,朕要见到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君。”
皇帝望着裴琰退出殿外,听到内阁传来轻微的声音,笑了笑,转身步入内阁。见龙榻上露出一角白袍,他和声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让人禀奏一声?”
白袍人靠在紫绫锦被上,见皇帝进来也不起身,只斜睨了一眼,唇角含笑。
皇帝宽去外袍,走到榻边坐下,掀开被子,伸手进去摸了摸,皱眉道:“总是任性,那‘冰魄丹’虽能提高你的内力,也不能这样急于求成。”
白袍人右手食指勾起披落肩头的乌发,轻声道:“裴琰武功日益精进,我若不练好些,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事,可怎么保护皇上?”
皇帝清俊的面上浮起愉悦的笑容,渐感唇干舌燥,沉沉的欲望漂浮在屋中,令他有些把持不住。他将白袍人揽入怀中,在那俊秀绝美的面容上轻抚而下,声音也有了些许沙哑:“还是你好,知道疼朕!”
白袍人身子微微仰起,素袍自肩头滑下,皇帝被那白玉般的光华炫得有些头晕,忍不住将素袍扯落,让那柔软姣好的身子紧贴在自己的胸前,喃喃道:“你也大了,朕再舍不得,也得放你出去了。”
殿内流动着暧昧难言的气息,皇帝眼神渐渐有些迷离,觉紫绫锦被上绣的黄色菊花开得竟似格外妖娆。他抚上那紧致光滑的肌肤,自脖颈而下,滑过背部,握住那柔韧的腰,喘道:“要是你永远都不长大多好,永远象进宫时那样―――”
他猛然俯身咬上那精致的耳垂,身下之人痛哼一声,身躯一僵,低头望着龙榻前方的一盆“绿玉青丝”,眼神如一把利刃,要将那绿菊割落粉碎成泥;清冷的手指在波浪般的起伏中紧攥着绫被,似要将那一份喷薄欲出的仇恨与隐痛紧紧收回心底深处―――
皇帝躺回被中,任身边之人替自己轻捏着双肩,闭上眼睛,轻声道:“现在禁卫军朕也收回来了,左右京城无事,你就出京,给朕盯着裴琰,武林大会那里,朕有些不放心。”
他缓慢悠长地吐了口气,睁开双眼,看着面前这张带上些潮红的面容,微微而笑:“你不是很想出去玩一段时间吗?朕就再放你出去几个月,只是―――”他的手指在那白玉般的肌肤上缓缓划过:“别玩得太疯了,也别把心玩野了―――”
次日天公作美,丽阳普照。江慈一大早起来就心情愉悦,又心知肚明,卫昭不会再来杀己灭口,本要以本来面目,穿上漂亮衣裙出府游玩,崔亮却不放心,仍让她稍稍改变妆容,换上小厮服饰,再见安澄派了数十名暗卫相随,才带着江慈出了相府,往红枫山而去。
江慈出西园时想起前日挖出来装在瓷瓶中的蚯蚓,钓鱼之瘾发作,与崔亮一说,崔亮知红枫山间有一平湖,倒是个钓鱼的好去处,也来了兴致,二人将钓鱼所需物事带齐,骑马奔至红枫山脚,由望京亭而上,不多时便到了湖边。
微风送爽,阳光熙暖,江慈站于湖边的大石上,呼吸着山野间的清新气息,慢慢舒展开双臂,双眼微眯,只觉此时是入京以来最为轻松惬意的时刻。
崔亮凝望着她面上欢悦神情,将鱼饵慢慢投下,笑道:“你刚才不是说你钓鱼的本领邓家寨数一数二吗?要不咱们比试比试?”
江慈侧头笑道:“我不单钓鱼厉害,捉虾摸蟹也不在话下。邓家寨有条小溪,溪里很多螃蟹的,把那些石头翻开,一抓一个准―――”她目光望向自远处走来的一群人,话语逐渐低落,嘴唇微微嘟起:“真不该说螃蟹,把这只大闸蟹给引来了。”
崔亮回头,不由笑道:“相爷怎么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