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可的晚宴(新生)第九章消失的长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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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的湖面依旧波澜不惊,与公路齐平的水面从车窗外滑过。何姗心不在焉地开着车,看着窗外。刚刚那些细微的表情和容易忽视的小动作都一个不落地被她默默收进了心里,此时就倒映在车窗上。

看了信之后,陈树发第一个就冲出门去了。张宣跟着他,要搭他的车走。苏茜神情恍惚地离开,胸针都忘在了饭桌上。程昊在屋里屋外到处寻找手机信号未果,最后不耐烦地问何姗要不要一起走。

现在程昊的车就行驶在她前方,开得飞快。那座凌空岔出的长桥又在远处出现了,再有几分钟何姗就会开到那里。

别墅里的古怪太多,她心里的疑惑从未散去。何姗相信其他人也同自己一样,只是那些信上的内容暂时让他们把疑惑都抛在了脑后。

远处的长桥就仿佛一道分界线。直觉告诉她,一旦过了那座桥,她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真相了。毕竟她等待了这么多年,超强意志的忍耐和守口如瓶换来的绝不该只有书信上的那一点。

她不喜欢无言的结局,她不甘心。

眼见着程昊的车已经将她甩下了一大截,何姗突然打转方向,掉头开了回去。

白马别墅里死一般的寂静。何姗的平底鞋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二楼餐厅。

她站在门外,看到管家倚着餐桌,背对着她,桌边放着手机和一个半满的酒杯。他仰头把什么吃下了肚,又喝了一大口酒。那种烟熏的味道又蹿入了她的口鼻。

何姗敲了敲门。管家的身子抖动了一下,转过身来,见是她,赶忙把手机收进了口袋里。

“何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我好像落了东西。”

“落了什么?”

何姗走了进去,将手提包放在了餐桌上。她东看西看,手指摸过墙上的壁纸,沿着四周走了一圈,又在桌子底下看了看。

“何小姐,你到底在找什么?”

“在找窃听器。”

“窃听器?怎么可能会有窃听器?”

“没有窃听器?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要走的?”

“你说啥?我没听懂。”

“就刚才,你一进来就问我们是不是要走了。可你明明之前是在外面,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商量要走的事?”

“哦,那个呀……我猜的。陈老板的声音那么大,整栋楼都能听到他的大嗓门,呵呵呵。”

何姗的目光仍在房间里搜寻着,最后落在了墙上挂的肖像上。她走到画的面前,指尖沿肖像女人的脸庞勾勒了过去,停在了那双灰暗的眼睛上。她轻轻一戳,画上的眼睛竟然被戳破了。原来那双眼睛是两张纸片嵌在画上的。画面上露出了两个整齐的空洞。通过洞眼竟然能看到隔壁房间!

“何小姐……”她的背后响起了管家阴沉的声音。

“我早该注意到这画不对劲了。为什么监视我们?”

何姗慢慢转过身来,正视着管家。直到现在,她才有空注意到管家那令人生厌的相貌。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灰白得毫无生气,皮肤薄得像蜡纸。凹陷的脸颊两侧,青红的血管蜿蜒至耳边。一双突兀的眼睛像鱼泡一样,悬在稀疏的眉毛下。双眉间有一道深刻的纹路,加重了他那阴鹜的表情。他的头发倒是浓密得出奇,像整齐的稻草一样扣在头顶上。而黑色西装极不合身,套在骨瘦如柴的身躯上晃晃荡荡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沉重的酒味。

多么奇怪啊!在何姗的记忆中,这个管家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她竟从未注意过他。她敢打赌,其他几人肯定也没注意过他。

“是我老板要我看着你们的。老板的意思我哪敢瞎猜?”

管家向前了一步,何姗不禁后退着,撞到了酒柜上,退无可退。他的面孔几乎要贴到她的鼻子跟前了,那双青灰色的鱼泡眼睛在大胆地探究她、审视她。

何姗一闪身,推开了管家。

“你怕我?”他讪讪地问。

何姗答非所问:“你不是要辞职了吗?还替他那么卖力?费可他就在这里,对不对?”

“他不在这儿。”

“他肯定在这儿!我总有种感觉,他就藏在什么地方!”

管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他干涩的嘴唇裂开了,露出了一排黑黄细密的牙齿:“呵呵,何小姐,你不是已经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你还回来做什么呢?”

“我是个记者,我想要的是真相!”何姗从包里掏出了那封信,扬了扬问,“白马别墅?他为什么要把这栋别墅留给我?他究竟在哪儿?我想见他!”

“他已经死了!”管家咬牙切齿道,“对你们来说,他早就已经死了。有谁真的在意他?你们都盼着他死不是吗?哈哈哈!”

何姗看着管家,忽然有个可怕的想法在她脑中形成。

一开始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现在都清晰地展现在了眼前:初次见面还未介绍,他就叫出了她的名字;陈树发第一次提及费可时,他好像早就知道费可的存在,并未质疑;他端着盘子时颤抖的手,以及那信上歪歪扭扭的笔迹;更不用说,那加了杏仁奶的粥,只有成大的人才知道这是学校食堂的招牌菜,也是她喜欢吃的。

何姗看了一眼手机,这时竟然有了一格信号。在管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拨了出去。

管家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亮着。何姗把手机翻转了过来,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先前他用她的手机拨过的、费可的号码!

“真的是你……”何姗呆呆地看着他。

管家按掉了何姗的来电。他坐到餐桌旁,点燃了一支烟,捏着烟的手有些抖。他轻轻吐出一口烟,紧接着狂咳了起来,灰白的脸涨成了紫红色。

何姗走过去,拖出了一把椅子,坐在了他旁边。

“这不可能……”何姗的目光在他身上犁过来又犁过去,想找出哪怕一丁点儿自己熟悉的地方。事实上,若她仔细回想方才众人的陈述,他们各自对费可相貌的描述也是大相径庭的。

“我也觉得纳闷,你们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认出我来。”他笑道,笑容之下分明透着悲凉。

“你真的是费可吗?”

“连你也认不出我来了吗?我以为至少你应该能。”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何姗并没有注意对方话里有话,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了。

“变成什么样?这样吗?”他那骨瘦嶙峋的手摸到了头发上,一把扯了下来。

何姗尖叫了起来。他光溜溜的头顶上泛着瘆人的寒光,稀疏的几根毛发也都是灰白的。

“你……你生病了?”

费可戴上假发,惨笑道:“肺癌。我还不到四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直到这一刻,何姗才敢完全确定,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的确就是费可!

“所以你才要把财产都留给我们?那是你的遗嘱?”何姗虽然没看到其他人的信,但单凭自己信中的内容和其他人的反应,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算是吧。”

“为什么都给了我们?是因为愧疚?你在为骗了大家而赎罪?”

这个世上不经赎罪就得到的宽恕好像还不存在。这个动机来解释费可散尽家财的举动,似乎是很合理的。

谁知费可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反问道:“赎罪?我需要赎罪吗?”

“不该吗?”

“你真觉得我骗了他们?我不过是问他们借了一点钱罢了。都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可从来没有主动要过。”

“你的意思是你没骗过人?”

“如果我骗了他们,那他们算什么呢?他们一个个,哪个不是希望从我身上得到更多?”

何姗虽愕然,心中却是暗喜。这个回答太出乎意料,也太有故事可挖了!

“你该相信一个快死的人的话,即使按你们的说法,我是个骗子。”费可冷冷地说,“倒是那些活人的话,你该打个问号。”

何姗听出了弦外之音。有些事只说不做,有些事只做不说。那些客人真正的心思不在他们讲述出来的故事里,而都藏在刻意隐瞒的部分里。

陈树发把车开得飞快,眼睛瞟着沿路的房屋。

“别急啊,陈老板,一会到了市里准能找到银行。”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张宣说。

“奶奶个球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又骗我们!”

陈树发说不清楚这愤怒是打哪儿来的。费可给他的信直白又残酷,可即使他有再多的怀疑,也被信上的数字给冲淡了。

“……我还是得叫你一声爸,毕竟你仍是孩子的姥爷。佳佳的事我也很抱歉。但你肯定清楚,她的死并不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给孩子留了2亿美元的信托基金,你是执行人。另外这张银行卡密码是佳佳的生日,上面有5千万人民币的现金,给你的。过去你投资在我身上的钱,现在我都加倍还给你了。费可。”

陈树发突然明白他愤怒的原因了。因为他下意识里第一反应仍是相信费可,相信自己再次有了天上掉馅饼的好运。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费可在信上写的都是真的。

佳佳真正的死因,其实早在她结婚之前就已经埋下了祸根。

“爸,那LV包好像是假的。”

“欸,那肯定是费可从家拿来的东西。你知道现在给当官的送礼,什么假包假表都有的。你爸也干过。”

“爸,我不想结婚了,我觉得他这人有点不实在。”

“你别耍小孩子脾气,这请柬都送出去了!还不是你自己惹的事儿吗?谁让你先有了!不结婚?你让爸这老脸往哪儿搁?”

“爸,你别成天跟他搞在一起,尤其钱什么的管管紧。”

“哎投资这事儿你不懂。这是男人的事儿!况且费可让我买了好几个股票,都赚大发了!”

“爸,我怀疑他在外面有人了……”

“我看你成天在家里,待出毛病了吧?我现在烦心煤矿的事儿,还指着他爸呢!”

“爸,我觉得活着太没劲了……”

“你别在这儿胡搅蛮缠的,你要是真觉得没劲,就从窗户出去!你爸这儿还不够乱么?”

……

有无数次机会,佳佳完全可以走上另一条路。可无数次陈树发都亲手将女儿推上了绝路。

就连在婚礼开始的前一刻,佳佳还在犹豫着。陈树发劈头盖脸骂了女儿一顿,她哭着跑去了洗手间。他没想到,她遇到了何姗。他不知是否该怨恨何姗当时对佳佳的规劝。可换作任何一人,也许都会对一个险些落跑的准新娘说上同样的话吧。

不管怎样,在婚礼上将佳佳的手递到费可手上的人正是他自己,没有人逼他。而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刻他心中所想的是:这桩婚姻会是多么成功的一笔买卖啊!

是的,买卖。所有的祸根都是他一手埋下的,祸根长出的苦果自然就该由他自己来尝。

“哎!那边有一家银行!”张宣拍着车窗叫了起来。

陈树发停在路边,跳下车就往取款机跑去。他把银行卡插进机器,颤抖着手输进去密码,在看到了屏幕上数也数不清的零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一手扶着取款机,对张宣喘着气笑道:“是真的!”

张宣捏着手上一张银行卡,推开陈树发,激动地说:“该我了!”

苏茜开出去了好一会儿,总觉得忘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她才意识到把胸针落在白马别墅了,可她也没有掉头回去。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她得找到一个信号好的地方打个电话。

费可的信令她喜忧参半。

“……我没想到那次在街上偶遇,你会主动跟我打招呼。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我,那段时间我还是挺快乐的……我在上海的三处房产受益人是你。另外我已经找好人了,你联系下面这个电话,他会处理你先生保外就医的事。用不了多久你先生就会放出来了。好好过日子吧。费可。”

苏茜将车停在了路边。她拨通了信上的号码:“你好,我是费总的朋友,我姓苏……对,白明礼是我先生……谢谢你,但是不必了……嗯,我确定,不用麻烦了,这是我们家的事……对,这也是费总的意思……”

苏茜放下电话,靠在椅背上。方向灯一闪一闪的,在逐渐浓重的夜色里也只是微弱的一小簇。

她的身体是疲倦的,可心里却有种想要大喊大叫的激动。她本想过几年寻个借口便把婚给离了。她勤勤恳恳守在外面好几年,照顾两家老人,也该赎清犯下的错了吧。

可若是白明礼现在就出来,叫她如何再面对他?她可以预计到一个充满了苛责与忏悔、怀疑与小心的婚姻在前方等着她。她觉得已经仁至义尽,并未打算将一生就这样交待了。她还那么年轻,有了上海的三处房产,她可以把工作辞了,另寻个城市,从头开始。

对,她要从头开始!也许她会再在街上偶遇什么人,又展开一段精心策划的罗曼史。就像当初她见到费可时,主动穿过马路打招呼的是她。悄悄藏起戒指,隐瞒婚史直到最后一刻的是她。穿着精致的蕾丝红裙,心中暗暗抱怨面馆小店脏乱差的也是她。

她从国外留学归来,若是穿上华服,外表也不比当红女明星差多少。可周遭的一切,地铁上不怀好意的拥挤,文印室里的闲言,厨房瓷砖上难以擦去的污痕,还有她那平凡到无聊的婚姻,在她看来都是上天偶尔的失误,本不该让她久居其间。

她需要的是出其不意的惊喜相见,耳边窃窃的甜言蜜语和放纵肉体的抵死缠绵。即使这意味着世俗压力和身败名裂的风险,在她看来都是精彩人生的必备之物。

她要把生活过成戏剧,就必须要有华服美宅装饰舞台。自然,也少不了为这一切幻想服务和买单的有钱情人。她惦念那种诱惑与被诱惑的感觉,明知自己将来可能又会踏入陷阱,心里却充满了被诱惑的愉悦。

若是再有一次机会,她也不会再犯傻,做起复杂的美梦,以为单靠一千万救人一把,东山再起的男人就会对她感恩戴德,就会将她从乏味的婚姻中拯救出来。

而阻拦她新生活计划的,现在看来也就只有那个可怜的、为她身陷囹圄的白明礼了。

对于苏茜来说,承认自己的平庸,恐怕是世间最难的事了。能匹配上她的婚姻或是爱情,注定该是不平凡的。她在短短时间内,就已经想清楚了未来几十年的路。

她重新发动了汽车,开进了夜色里。

程昊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烟。他看着太湖对岸的点点灯火,皱着眉头,一口一口抽个不停。

刚刚给费可的律师打了一个电话,证明了费可的确是将一家即将上市的公司股份转让给他了,协议上就等他签字了。1亿?2亿?总之是一个大得惊人的数目。从投资回报率上来说,也许费可是他做过的最成功的一笔投资了。

程昊拿起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两页纸又看了一遍。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本以为费可会写一些特别的话给他。甚至在他拆开信的那一刻,他还隐隐抱着一种期待的心情。可那封信里,只有一份对折的整整齐齐的《股权转让协议》。这份协议上也只有公事公办的字眼,再无多余的话。

其实,从在飞机上遇到费可的那一刻起,程昊对费可的心思始终就很直截了当——他喜欢费可,想得到费可。

即使现在一想到那张柔和青涩的脸,他的喉咙仍会一阵耸动。想起在酒吧他嘴对嘴喂费可喝下去加料的酒,想起看到湿漉漉的费可出现在家门口时的欣喜,想起费可洗澡时在玻璃门上那曲线分明的影子,想起在烟气缭绕的厨房里他们在灶台的火焰旁大汗淋漓……这些充满情欲的记忆氤氲又沉重,坠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他对费可的感情也是复杂的。就算费可骗了他,他有愤恨也有咒骂,但还是难以清楚地将这些怨懑从一团乱麻般的情绪里分离出来。甚至后来有一天他在晚班的国际航班上偶遇费可,即使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被骗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费可说要补偿他,除了在洗手间里解开了裤带,他还告诉程昊一个上市公司收购煤矿的内幕消息。程昊再次选择相信了费可。他把一大笔钱投入到股票账户上,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金融圈里扩散开了消息,无人知道消息的源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最后当然是败了,一败涂地。所以他对煤老板那么憎恶,因为一提起这个行业就会让他想起曾经的愚蠢和失败。

可这些他都只能埋葬于内心深处,无人可以倾诉。他是金融界的精英,标准的配置应是有个妖娆的女友或是贤惠的妻子相伴。即使这个行业的风气再怎么开放,他还是没有勇气去探测他人宽容的程度。更不用说他那远在西北的守旧父母,还在巴巴地指望着儿子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程昊耿耿于怀的是,费可对他究竟有没有过一点意思。

“别来找我,你干的丑事,自己心里清楚。”

他忽然想起当初费可留给他的那个字条。再加上现在的这封信里,省略了所有可能的忏悔、解释,或者哪怕只是平淡地打个招呼。程昊自嘲了一下,也许从头到尾费可都是厌恶他的。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那么用一份《股权转让协议》来买断这个结论,看来也不算太坏的结果。程昊长叹一口气,将没抽完的烟卷扔出了窗外。也许是该找个人安定下来了。

他拿起了手机。

费可松懈地陷在椅子里,烟卷已经烧到了根部。他倾身把烟头扔进了烟灰缸里。

“你看,正如我说的,他们并没有说实话,至少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何姗咬住嘴唇不说话,因为费可也像是在指责她。

见何姗没吱声,费可又问:“怎么?你不相信我?都到这时候了,我还有必要骗你吗?”

“这能说明什么?这也改变不了你骗了人的事实。”

“我是个骗子?那你们呢?你们就都是圣人?何姗,即使是你也没有全说实话吧?”

何姗一下红了脸。

“就因为张宣是你的好姐妹,你就那么维护她?她死乞白赖地黏着我,连怀孕这种招数都用上了,这你怎么不说?她为了刺激我,主动爬上别人的床还少吗?就这种女人我怎么敢要?”

何姗记起那时陪张宣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从头到尾费可都没有出现过。张宣心灰意冷,继而生恨,想要去报警,却被何姗拦下了。

别去报警。万一他报复你,万一他把你怀孕的事大肆宣扬呢?

这就是何姗给张宣的理由。

事实证明,张宣的确是怕了,后来便自甘堕落了起来。曾经的张宣已经死了,现在重生的张萱儿,是个流连于无数男人床笫间的女人。她将混乱的欲望同爱情混淆了起来,用肉体的疼痛填补心灵上的空洞。她被学校除名,声名狼藉,远离亲朋,依赖酒精和时断时续的怜悯过活,渐渐就从何姗的生活里淡出了。

而这一切,何姗都看在眼里却再未阻拦过。

“说实话我给她留了不少钱。她即使再恨我,现在气也该消了吧。”费可说。

何姗回过神来说:“你当她是什么人……”

“她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不过你对她倒是真不赖。”

何姗愣了一下。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清楚,她与张宣的友情有几斤几两重。她从张宣那里获得了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即使她知道张宣大多数时候都站在聚光灯下、根本不多她这一个观众,即使她知道张宣极度依赖爱情而非友情,可当张宣走投无路时,还是只能来找她。这种被一个人需要的感觉,才是她对张宣施以善意的唯一来源。

可张宣怎能假装不认识自己呢?她可以容忍过去张宣对自己的忽视,可以容忍张宣多少年不曾联系她。但她绝不能容忍这样的否认,不能容忍对她存在意义的抹杀,这无疑等同于背叛!

“在成大时我就经常在想,你们俩真的有那么好吗?”费可说。

何姗心中起了不安。费可洞察人心的本事几乎和她的一样高明。她回到别墅,可不是为了将自己剖析干净的。她岔开话题道:“别说我们了,我更关心你。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费可玩味地看着她,似乎在判断这个问题有多少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又有多少是出于善意的关心。

何姗强撑着脸上关怀的神色,努力维持着眼波中的柔情和平稳的气息。这么多年等待的结果,终于就要有答案了。

费可自恃天资聪颖,却在第一次高考落榜时遭到了沉重的打击。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不能理解他对高等学府的执念,家中也无力供他复读。于是他从南下打工的运煤绿皮车上跳了下来,跑去了成大,成为众多“游学生”中的一员。

费可很快就找到了象牙塔里的破绽。这里同样有对权位、对荣誉的崇拜,却因读书人的那一点清高,不会过分地刨根问底和算计。好人遇上坏人就是容易犯傻。

对于八面玲珑的费可来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天赋与生俱来。张口就来的谎话仿佛飘浮在空气中一样,随手一抓就可以吹出去。他认识这个人,认识那个人,用甲的资源去帮乙,用乙的回馈去帮丙。久而久之,围绕着他便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而这一切,都源于那晚他帮学工办的老师搬了一车大米而已。

费可该感谢他的父母,给他生了一副好皮囊,略加收拾竟然也有了贵公子的气派。他混迹在成大的各种课堂上,学了一点皮毛术语,就敢拿来招摇撞骗。遇到更聪明的人他就闭嘴,适当的沉默反而能赢得尊重。更不用说,大多数时候他面对的都只是一群单纯的学生而已。只要不谈学术,谈社会、谈见识,他可算得上是状元了。

“你觉得这个世界公平吗?”费可问。

“总的来说还是公平的吧。”

费可突然来气了:“一点都不公平!就因为我是农村出来的,一样的聪明就上不了成大?即使我从成大出来了,去了金融行业,到那一看还是拼爹拼妈的地方,谁真的看重能力和学历?”

费可是踩着张宣的名誉进了朝思暮想的金融行业。他靠着张宣出卖肉体换来的与那个王总的关系进了一家著名的风险投资基金。可是入了行才发现钱和关系是最核心的。没钱没关系的人,才需要用拼命加班和低三下四来证明存在的价值。

也许,在开始工作的第一天,他曾经有过一丝念头想要从头开始,摒弃过去所有的谎言。可就算有过一瞬间改邪归正的念头,也被之后的现实磨灭了。

他又回到了招摇撞骗的老路上去。这条路的确也是最容易、最顺畅的。

人性的弱点总结来说就是“贪婪”二字,无论是对钱、对性、对爱情,还是对地位的贪念,都是让人栽跟头的坑,同样也是骗子取之不尽的宝藏。从陈树发、程昊和苏茜那里,费可积累了足够的原始资本。第一桶金往往是带血的,他这样安慰自己。自那之后,他便改头换面,也算是运气不错,借了资本市场的东风,成了一个隐形金融大鳄。

“不说我了。倒是你我才觉得奇怪。”费可说。

“我怎么了?”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你劝张宣不要去报警的。你当初为什么要放我一马?”

“我已经解释过了,我怕你报复她。”

费可摇了摇头:“那后来呢?我们遇到过那么多次。你有那么多次机会戳穿我,为什么不做?”

“我也没有遇到过你很多次……”

“苏茜其实你也见过了吧?那次我带她去看《天鹅湖》,在洗手间外我们打了个照面。你不会不记得吧?”

何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脑中飞速转动着,想找一个借口岔开话题。

“可能是有吧。倒是你结婚那次,我其实挺惊讶你会邀请我参加婚礼的。是因为你当时找不到人充场面了吗?”

“是有这个原因,不过也想见见你。”

费可伸出手来,掰住了何姗的下巴。冰凉的手指掠过她的嘴唇,将唇上残留的深红色的口红抹干净了。

“你知道你最漂亮的地方是哪里吗?就是嘴唇。那么小巧……”他喃喃说道,“我觉得你在学校不化妆时最好看,那嘴唇是粉色的。”

何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胃里一阵恶心,木然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了,我认识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想从我这里得到点什么。真是我骗了他们吗?我不过是在和他们做交易而已。”费可冠冕堂皇地说道。

他将诈骗当成了一项金融事业,精心计算着风险和收益,不多冒一分的风险,也不多高估一分的收益。准确地说,他只赢自己输得起的那部分。从这点来讲,他并不比那些被骗的人更贪婪。

“可你是个例外。我始终没想明白,你为什么不求回报地帮我?这么多年了,我只想出了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是不是喜欢我?”

何姗心中翻涌出了肆意的大笑。原来、原来这就是费可一直拐弯抹角在暗示她的意思。她脑中快速闪过的念头,是对这荒谬又自大的鄙夷,却也为费可提供了一个看上去合情合理的解释而庆幸。她为了抑制住哭笑不得的表情而使劲了全力,却呈现出了一种痛苦扭曲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极其哀怨。

她不得不违心答道:“你都看出来了……”

“嗯,我想你可能是这么多年来,我遇到过的最单纯的人了。所以我把白马别墅送给你,为了感谢你这难得的单纯。”

这么郑重的感谢的话,从费可这个骗子的嘴里说出来,听着真有点别扭。何姗想,与其嘉奖我的单纯还不如嘉奖我的耐心才是。

每个班级上都会有这样一种学生。他们出身普通,默默无闻,成绩不好不坏。同学聚会时总是想不起来叫上他们,没有人记得他们的生日或星座,甚至连名字也可能经常被写错,比如将“姗”写成“珊”。

何姗便属于这样的学生。

尽管她混迹于各种社团,看上去和谁都认识,可没人真把她当回事。她不像张宣那样,只要站在原地便可轻松获得男生的喜爱。即便张宣背负非议,在她看来也是一种关注,总好过她这种乏味的连点非议的资本都没有。

对何姗来说,人生中最为痛苦的,就是每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还和昨日一样普通。

在她工作的国有报社里,拥有和她一样履历的人太多了,自然也就难以脱颖而出。父母说,一只脚先踏进体制内再说。可是她都踏进来快十年了,另一只脚还不知道何时才会有着落——一个小小的校对,愣是做了十年,也不过刚拿到编制。

平庸的生活像一个罩子笼罩了她多年。她挣扎,怀疑,痛苦,时而装作毫不在意,想要顺从平庸的大势,时而又愤愤不平,满心里激起恶毒的咒骂。青春年少时曾有的梦想,若是无法尽早实现,最终就会变成鞋子里的一颗石子,磨得人难受。生活不是劈头盖脸教训人一顿才让人成长的。生活就像鞋子里的石子一样,是经年累月才把人磨得心上生出了茧子,变得坚硬的。

直到今日,何姗才在摸爬滚打之后,摸到了一点生存门道。直到今日,她才实现了记者这一小小的梦想,相比多年的磨炼和等待,这点回馈是否太微不足道了?

所以她才会羡慕费可。

有一个奇特的现象,一度让何姗认为她和费可是有缘的。她从未特地留意过费可的一举一动,可自从发现了费可不可告人的秘密后,就自然关注起他来。而围绕他的种种就突然纷至沓来。

这么多年来,她在不同的场合碰到过他,听到过不同的人谈论起他。他在她的生活里进进出出,好像一个对门的邻居那样熟悉。她也司空见惯了,一直淡然注视着这个人的表演,看他如何装腔作势,又如何费力地向上爬去。

在张宣要去报警时,她阻止了张宣。

在佳佳动了逃婚的念头时,她又说服了佳佳。

在采访程昊时,她也因程昊的回答而心安理得地选择了沉默。

在《天鹅湖》的现场,她看到了苏茜与费可卿卿我我,却也只是装着擦身而过。

她选择对他的一切恶行默不作声,完全是因为好奇他最后会走到哪里。他所做到的一切,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如果她有费可那样的胆量和厚颜无耻,她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事来。

从某种意义上讲,费可就像是另一个她自己,生于平凡,却最终能突破那个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费可今日的成功也是她一手造就的。她是幕后的英雄,是导演所有好戏的天才。她又怎会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将这种不甘平凡的欲望和天赋——他们两人所共同拥有的品质给掐灭呢?

何姗温柔地看着费可,并不打算戳穿他自以为是的幻想。毕竟他是快要死的人了,就让他错以为是爱情的原因吧。在这个世界上,爱情几乎和老天爷一样公平,无论好人坏人都有拥有它的权利。

“谢谢你,我是说别墅这事。”何姗说。但她并不真觉得需要对费可感激涕零,相反费可应该感谢她才是。

她又问道:“不过即使他们几人那样怨你,你也不介意吗?”

“他们怨我是正常的。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才没有一上来就公开身份。他们赞助了一个聪明人,我的起家要感谢他们。今天把他们叫到这里来,也只是将他们应得的收益给他们。反正钱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

费可端起水晶杯,喝了一口酒。他看着杯上的倒影,自嘲道:“不过我真的有那么大变化吗?他们居然没一个认出我来?你相信吗?”

何姗摇了摇头。她其实不明白费可为何会如此介怀。认没认出他来,有那么重要吗?她又问:“你觉得这一切值得吗?忙了一大圈,到头来却又把财富拱手送人。如果从头再来,你还会这样过一辈子吗?”

“何姗,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从来不问‘如果’。这种假设只会徒增烦恼,问了有什么意义呢?我又不可能真的再活一遍。”

费可的语气是那么自信。但想想看,这种自信怎会出现在一个濒临死亡的人身上?那是伪装的自大,仿佛以为他还有勇气去抵抗生活施加的不公。可生活最终还是要无情地碾过他,以死亡来嘲笑这种自信。

“你确定吗?”何姗追问道,“就没有一点疑虑?”

“没有。”

费可回答得太快,快到何姗都怀疑他有没有真的思考过。她只好说:“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能活多久?”

“最后一个问题了啊……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吧。你会来看我吗?”

何姗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得走了,我还有事。”她仓促起身,将手提包的拉链拉上了。

“等下,我还有句话要说。那个程昊你千万别和他来往,他对女人没兴趣。”

“好的,我知道了。”

“对了……”

何姗停下了脚步,微微侧了下头,就听费可问道:“你有想过我吗?”

这个“想”字在他们心中的定义可能不一样。何姗昨晚在梦里还想到过他。那是一个春梦,他们的肉体纠缠在一起。在过去那么多年里,她做过几次类似的梦。但是她知道这和爱情无关,甚至和费可本人都无关。她只是沉醉在混沌暧昧的感觉里无法自拔。

何姗说:“想过。”

无声的回应应该就是满意的答复。她走出别墅,注意到白马喷泉的口中正在喷出大股水流。一阵风吹过,不知从哪儿吹来的枯叶落进了盈盈的水池中。她有空注意到了这些微小的细节,却始终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目送她离开的人。

何姗行驶在太湖大道上。她一边开车,一边从包里翻出了录音笔。整个晚宴上,所有人的对话都清晰地传了出来,费可的自述部分尤其清楚。

其实今日当何姗见到程昊时,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紧接着,当她发现张宣、陈树发,还有苏茜,每一个她曾见到过以及深知与费可有瓜葛的人都来了,她便迅速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神秘金融大鳄身份的揭秘,这可是一个绝佳的故事,尤其还是这么精彩曲折的一个故事。相比别墅而言,这个可能会让她一跃成为最顶尖的财经记者的素材才是一份大礼。

她心里涌动着幸运突然降临时的汹涌浪潮,面上却装出一种平静到茫然的表情。可那时她并未意识到,幸运之神姗姗来迟的青睐并非偶然。

何姗摸出了口红,抹了两下。她一边开车,一边想着这篇深度报道该如何取名,叫《晚宴》?还是叫《费可的晚宴》?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还有费可给她的那封信,究竟要不要也写进报道里呢?虽然作为记者,她应该躲在报道之后。可这封信会增加一点戏剧性,还会增加一点打动人心的成分。

“亲爱的何姗:在学校的时候,你是那么害羞的人,我只记得在一次酒会上和你说过一些话。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真正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人,未必是最亲近的人。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在默默关注我。就为了你不曾说出口的话,我想将我最喜爱的一件东西——白马别墅送给你。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回到当初,也许我会留意你的。再见。费可。”

她还得再掂量掂量。

这时,一个电话进来了,是程昊打来的。她迟疑了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前方的公路笔直得一眼可以望到尽头。她的车向着尽头那灯火辉煌的城市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