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凰业第11节 爱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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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帘动,珠玉簌簌有声,他的脚步声转入内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侧首看着他,心里怦怦急跳,似惴惴又茫然。

他凝立不语,隔了一道素帷静静看我。

五月间的天气已换上了轻软的烟罗素帷,隔在其间如烟雾氤氲。

我看他,隐约只见形影;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静谧,药香弥漫。

他抬手,迟疑地抚上罗帷,却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越发跳得急了,一时竟满手是汗。

“我有愧于你。”他蓦然道。

他语声沉缓,却令我心中一窒,屏住了气息听他説下去。

“王妃,我知你已醒来……我对你不住,若愿给我机会弥补,你便开口;若是不能原谅,萧綦自愧,必不再惊扰,待你伤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一句话,掀起千重浪,我静静听着,心底却已风急云卷,如暴雨将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质问责备,他已自称“有愧”,一句“对不住”,触动我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纠结在了一处;甚至,我还未曾想好怎样面对他,怎样面对彼此间恩怨重重,他却已为我预设好了选择——我只需要选择开口,或是沉默,便是选择了原谅,或是离去。

何其简单。

真的如此简单吗?

隔了罗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纠结酸痛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负手沉默,并不看我。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沉香缭绕。

這是何其决绝,何其霸道的一个人,要么原谅,要么离开,不容我有含糊的余地。我该愤怒的,可是偏偏,他给出的选择和我想到了一处,或者原谅,或者痛恨,从没有想过第三条路可走——這一刻,我们竟默契至此。

他已伫立良久,等待我的选择,等待我开口唤他,或是继续沉默。

望着他模糊身影,万千慨然,终于化作无声一叹。

他转身,向我望过来,隔了罗帷竟也能感觉到那迫人的目光。

我一时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忘了开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发,断然转身而去。

“萧綦。”我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這一开口,才发觉我的嗓音低哑,力气微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他没有听见,大步走向外间,眼前便要转出屏风。

我恼了,尽力提起声气,脱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顿,蓦的驻了足,怔怔回头,“你,叫我站住?”

這一声耗尽气力,牵动胸口伤处,我一时痛楚得説不出话。

他大步赶过来,霍然掀起罗帷。

眼前光亮骤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去——這双眼,就是這双眼,悬崖之上惊彻我心魄,昏迷中不断在我眼前掠过似能洞彻生死,包容悲欢,予我无穷尽的力量与安定。

此刻這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

四目相对,各自失神。

“不要动。”他蹙眉,按住我肩头,转头传唤大夫与侍女。

大夫、医侍、婢女匆匆进来,满屋子的人忙着端药倒水,诊脉问安,耳边一片颂吉之声。

料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惨淡难看,转头向内,不想被他看见。

大夫诊脉片刻,连声恭喜大安。医侍端了药上来,两名侍女上前欲将我扶起。

却听他道,“药给我。”

他侧坐榻边,极小心地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将我包围,隔了衣襟,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

“這样舒服么?”他扶住我肩头,低头凝望我,目光温和专注。

我顿觉脸上发烫,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场伤病竟将我变得這样胆小了,我低头,忽觉暗恼,为什么要怕他……一时倔傲心起,我蓦的抬头,迎上他目光。

原来他是這样子的……轮廓如斧削,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够了么?”他看着我,不掩揶揄,“看够就喝药吧。”

我连耳后也发烫起来,只怕脸上已是红透,索性大大方方将他从头看到脚。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转头道,“并没有三头六臂。”

他朗声大笑,将药碗递到我唇边,一面看着我喝,一面轻拍我后背,落手极轻,也笨拙之极。

我低头喝药,背后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心里不知为何,软软的,似塌下去一个地方。

药味很辛涩,我皱眉喝完,立即转头道,“蜜水。”

“什么?”他愕然,我亦呆住……往日在家,母亲知道我怕苦,每次喝过药,总是立即递上雪莲蜂浆调制的蜜水。我低头,想起母亲,想起父亲和哥哥,泪水不由自主涌上。

泪水坠落,溅在他手背。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我竟无端落了泪。

他沉默,放下药碗,伸手替我拭泪。

手指触到脸颊,我一颤,随即低下头,任由他掌心粗砺的皮肤抚过我脸颊。

“没事的。”他柔声道,“良药苦口,睡一觉醒来伤势又会好很多。”

口中药味仍觉辛涩,心头却不那么酸楚,渐觉温暖安稳。

“睡吧。”他将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点点暖意从他掌心透来……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一时错觉,眼前模糊见到小小的子澹,如幼时一样伏在我榻边,踮起足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趴在我耳边细声説,“阿妩妹妹,快些好起来。”

鼻端一酸,我睁眼看他,却见子澹的面容渐渐模糊,隐约显出萧綦的眉目。

在此刻,是谁抚着我额头,又是谁在握紧我的手……

之后数日,我总在药效下整日昏睡,内伤旧疾似乎日渐好转。

偶尔清醒的片刻,我会期待从侍女口中听到萧綦的消息。

但是,他并没有来过,自那日离去就没有再来过。

只有一名姓宋的将军,每日都奉命前来询问医侍,将我的情形回报萧綦。

侍女説王爷军务繁忙……我默然以对,分不清心中晦涩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许原本就不该存有期许,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清醒之后,我最想知道两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经得到我脱险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二是贺兰箴一党是否伏诛。那日,贺兰箴断臂坠崖,惨烈景状历历如在眼前。当时在崖上,我随他一起跃下,满心都是与之俱忘的恨与杀意。想来我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赐。

至今颈上、臂上还留着他扼伤的痕迹,受他那一掌的内伤也还未愈。

昏迷的噩梦里,我时而见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见到他满身浴血,坠向无底深渊。那么高的悬崖,又被斩断一臂……想来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我记得大夫的话,“所幸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则……”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只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复苏。這些疑问,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当日种种,当初立誓杀他的恨意,不觉已淡去,徒留怜悯与怅然。

我记得,那一天,死了那么多人。

先是校场之上血肉杀戮,朝廷钦差命丧当场;继而是山中栈道,夺路追杀,萧綦以一人之力接连斩杀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离的头颅、断臂、热血……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甚至想也不曾想过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并没有昏厥,甚至没有惊恐失措。

从前在御苑猎鹿,第一只鹿被哥哥射到,献于御前。太子妃谢宛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过去。皇上感叹,称太子妃仁厚,姑姑却不以为然。

想来,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钦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败身亡……出了這样的大事,朝廷震动,京中只怕早已掀起万丈风浪。萧綦会如何上奏,父亲如何应对,姑姑又会如何处置?

我虽神志昏沉,心中却清醒明白,前后种种事端,翻来覆去地思量,隐隐觉出叵测,似有极重大的关系隐藏其中。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被他们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萧綦不来,我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

可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我两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一个个屏息敛声,畏我如虎狼,真不知萧綦平日是怎样严酷治下。

只有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年少活泼些,偶尔能陪我説説闲话,也不过是有问便答。

烦闷之下,我越发思念锦儿。

晖州遇劫之后,就此与她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晖州,还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里,靠在床头看书,不觉乏了,刚恹恹阖眼,便听见外面一片跪拜声。

金铁交触声里,橐橐靴声直入内室,萧綦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禀王爷,王妃还在看书。”

他突然到来,一时令我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间放下书,闭目假寐。

“這是要做什么?”萧綦的脚步停在外面。

“禀王爷,奴婢正要替王妃换药。”

“退下。”萧綦顿了一顿,又道,“药给我。”

侍女全部退出内室,静谧的房中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边,与我近在咫尺。

我闭着眼,仍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他拨开我贴身中衣的领口,手指触到肩颈伤处。

他的手指与我肌肤相触,刹那间,激得我身子一颤,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地发烫。耳中听得他低声笑谑,“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我霍然张开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烫,从脸颊到全身都有如火烧。

羞恼之下,我躲开他的手,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他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我,突然一凛,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脱口低呼,腕上青紫淤伤处被他握得生痛。

萧綦松手,脸上笑容敛去,淡淡扫我一眼,“他们对你用刑?”

“只是皮肉伤,也没受什么罪。”我抽回手,抬眸却见他目光如霜,杀意如刃。

我一惊,话到嘴边再説不出口,仿佛被寒气冻住。

“让我看看。”萧綦面无表情,突然揽过我,一把拂开我衣襟。

我惊得呆住,在他杀机凛冽的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灯影摇曳,我的肌肤骤然裸露在他眼前,仅着小小一件贴身亵衣,浑若无物。

见我身上并无更多伤痕,他眉心的纠结這才松开,将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没事就好,他若对你用刑,那十七个贺兰人也不用留全尸了。”

他説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心神俱慑,怔了一刻,才低声问他,“那些贺兰死士,你都追获了?”

我记得当日,他是允诺过贺兰箴,三军概不追击的。

“区区流寇,何需劳动三军。”他淡然道,“突厥的人马早已挡在疆界,岂会放他们过去。”

“贺兰箴不是突厥王的儿子吗?”我愕然。

萧綦一笑,“不错,可惜突厥还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忽兰王子——贺兰箴的从兄,突厥王的侄子。”

“难怪你会知道贺兰箴的计划。”我恍然洞明,那灰衣大汉一路跟随,照理説只能探得行踪,未必能获知贺兰箴的计划。原来,真正的内应是他们自己人,出卖贺兰箴的正是他的兄弟,与他有着王位之争的忽兰王子。

一时间,我不寒而栗。

贺兰箴自以为有钦差为内应,想不到萧綦早已与忽兰王子联手。

一环环都是算计,一处处都是杀机,谁若算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萧綦、贺兰箴、徐绶……他们都活在怎样可怕的圈套中。

我怔怔凝望萧綦,只觉他的眼睛越看越是深邃,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清。

他亦凝视我,忽然莞尔,“怕我么?”

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仿如深雪渐融。

我怕他吗?当年遥遥望见他率领三千铁骑踏入朝阳门,那一刻,我是怕过的。

可如今,与他近在咫尺,与他共历生死,见过他在我眼前杀人……我还怕吗?

我扬眉看他,往事历历浮上心头,百般滋味俱全。

“不,我恨你。”我直视他。

他目光一凝,随即笑了,“不错,我确实可恨。”

连一句辩解开脱的话都没有,他就這么承认了,我一时语塞。

“你可有话对我説?”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颓软,事已至此,便给彼此一个台阶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竟然這样反问我。

胸中一口怒气涌上,我气极,转眸见他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当年洞房之夜,不辞而别,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

我不在乎他能弥补什么,但這个解释,攸关我的尊严,和我家族的尊严。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释怀的,就是這一口意气。

我看着他的笑容,怒极反笑,缓缓道,“我欠了你一件东西,现在还给你。”

萧綦微略一怔,笑容不减,“是什么?”

我靠近他,扬眉浅笑,忽然挥手一掌掴去。

這脆生生的一掌,拚尽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掴在他左颊。

他愣愣受了這一巴掌,没有闪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

两人一时僵持,他脸上渐渐显出泛红指印和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這本是大婚之夜,就该送你的,不料欠了這么久。”我仰脸直视他,手掌火辣辣的痛,心中却畅快之极,恨不能大笑出声。

“多谢,现在我们两清了。”他唇角微牵,笑意渐浓,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过来看了一眼,见掌心红肿一片,当即失笑,“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我愤然挣脱不得,却见他的目光从我面孔滑下,直滑向胸前——這才陡然察觉,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肤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无耻!”我羞愤得无地自容,偏偏双手被他控住,半分挣脱不得。

他叹口气,一手将我圈住,一手拿起药膏,“再乱动,只好脱光了衣服上药。”

我相信他説得出,自然做得到。徒劳之余,只得狠狠咬了唇,不敢乱动。

他用手指蘸取药膏,仔细涂在我肩颈手腕的外伤处。伤处已经愈合,不觉怎么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肤上,缓缓按揉药膏,带起一片酥痒……偏偏,他还含笑看着我。

侍女上药从来没有這许多麻烦,他是故意作弄我。

我瞪着他,气结无语。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将门。”